【转载】 哲学教育的灵魂: 经典阅读,还是论证?

卧看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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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英瑾(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摘要
汉语哲学界普遍认为,掌握西方哲学精髓的最可靠路径就是经典阅读,而这里所说的“经典”,又被普遍地等同于那些经过时间考验的哲学大师的著作。本文将指出,这种貌似有理的观点,忽视了西方哲学经典的庞大数量和身处中国的学习/研究者的有限精力之间的尖锐矛盾,并在客观上模糊了哲学和文献学、思想史等辅助性学科之间的界限。实际上,哲学研究的最高境界乃是掌握进行批判性思维的一般方法,而不在于掌握大量的关于哲学经典的文献学知识。前者是求智慧的道路,后者则只是求博学的道路。而要走上前一条道路,我们就必须适当减少经典阅读在哲学教育中所占的权重,慢慢提高“论证训练”的权重。为了能够比较系统地引入“论证训练”的教学程序,笔者建议国内有条件的高校适当引进英语世界顶尖哲学系所使用的大学本科/研究生哲学教材,由此努力缩小在哲学教育流程方面的中外差距。
在我国目前的哲学学术讨论中,“如何设计一个比较合理的哲学教育流程”,乃是一个比较边缘性的话题。在一些同仁看来,和前沿问题研究相比,对此类问题的讨论显得实践色彩过浓而理论色彩不足。但在笔者看来,至少就哲学这个专业而言,在“教学实践”和“学术研究”之间划出一条楚河汉界,本身就不太合理。这主要是基于两点考虑。第一点考虑是纯理论性质的。哲学和一般的知性学科不同,不同的哲学学派关于“哲学到底是什么”这个基本问题,往往会产生巨大的意见分歧(与之相比较,持有不同学术观点的化学家,却不会在“何为化学”这个问题上产生根本性分歧)。用行话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元哲学分歧”(metaphilosophical disputes)。很显然,持有不同的元哲学观点的哲学家,在设计哲学人才培养流程的过程中,往往就会把本派的想法掺入其中(因为他们很清楚,哪种教学模式占据了传播学优势,秉承了相应哲学传统的学生就更可能会在未来占据学术舞台,并将自己的学术范式继续传播下去)。由此看来,不同的哲学教育流程之间的冲突,实际上往往反映了不同的元哲学观点之间的冲突,因此是具有非常深刻的理论背景的。
第二点考虑则主要关涉到了我国哲学界的现实。概而言之,我们目前的哲学教育模式,和西方差别太大,彼此的课程表交集过小。众所周知,我国哲学本科生教育的课程是按照“马”、“中”、“西”三大模块来区分的,即以哲学学派和哲学史为分类的主要依据。但在哲学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1】 ),哲学的核心课程却由以下诸模块构成:形而上学、知识论、心灵哲学、科学哲学、伦理学和政治哲学。在这几大模块中,前三者都在我国的哲学分类体系中毫无对应位置。换言之,人家教材里教的东西,我们很多都不教。由此导致的后果是:我们的学生要申请获得普林斯顿、匹兹堡、纽约大学等名校【2】的“博士候选人”(对应于我国的博士研究生)资格,难度会非常之大(遑论学成以后报效国家),而我们的非“海归”教师要在西方重要哲学刊物上发表文章,其难度则可能会更大(很多人误以为这是语言差异导致的,其实更深刻的原因还在于学术范式差异)。这也就是说,恰恰是哲学教育流程之中外差异,构成了阻碍我国哲学研究走向国际化的主要瓶颈。
那么,在中西(尤其是中美)哲学系课程表设置方面的差异背后,又体现出了怎样的元哲学分歧呢?
概而言之,中国的哲学教育,特别是西方哲学教育,强调的是如何熟悉哲学史,特别是如何熟悉哲学史上公认的经典。其背后的元哲学预设无非就是:哲学是通过哲学史的运动来展开自身的,因此,对于哲学的把握,就必须通过爬梳哲学史运动所产生的思想结晶——经典——来进行。一言以蔽之,“哲学就是哲学史”。我把这种教学思路称为“以经典阅读为纲”(由于笔者的专业方向的缘故,本文将不涉及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中国哲学的人才培养流程)。而上面所提到的那些海外名校的哲学训练,强调的是提高学生批判、构造哲学论证的能力,而不刻意强调对于哲学经典的熟悉。其背后的元哲学预设就是:哲学活动具有一个超历史的层面,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平起平坐地和亚里士多德、康德讨论哲学问题,而不必在意他们各自思想体系的历史形态。一言以蔽之,“哲学史就是哲学”(在这里,我把第二个“哲学”视为哲学论证的同义词。系词“是”在这里表示对于一个本质属性的引导)。我把这个思路简称为“论证训练”。
那么,两个教学思路,孰优孰劣呢?这个问题马上就牵扯到了一个更深的问题:在两种相应的元哲学观点之间,到底哪种更有道理呢?不过,不难想见,若马上就一头扎进元哲学层面的讨论,很多根深蒂固的学派偏见就会立即付出水面,这样理性平和的讨论也就难以展开了。因此,我们不妨就采纳这样的讨论策略:我们暂且搁置元哲学分歧,而来讨论这样一些更为切实的问题:怎样的哲学教育流程,能够更好地适应我国学生的学习能力现状,更好地符合一些基本的教育学和心理学规律,更好地满足我国创建“创新型国家”的战略目标对高校人才培养所提出的要求?很显然,如果对于这些具体问题的探讨能够得到确定的答案的话,那么相关的元哲学观点也就能顺带地得到辩护。
本文的阐述将分为以下两步:
在第一步中,我将对“经典阅读训练”的含义进行澄清,并辨析以此为纲的哲学教育程序所带来的利弊。
在第二步中,我将对“论证训练”的含义进行澄清,并阐明论证训练在人才培养方面所可能带来的优势。

一,经典文本阅读训练利弊辨
从非常抽象的角度看,读哲学当然要鼓励读经典原文,这就像看电影当然要鼓励看正版碟片一样。但本文所说的“经典文本阅读”却是有特定涵义的。不难想见,这首先和“什么书才算经典?”这个问题相关。
在中国哲学范围内,“经”是和“史”、“子”、“集”相对而言,其内涵和外延都比较明确。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被公认为哲学经典的文献数量也比较有限(比如,专业的马哲学生都要求精读《德意志意识形态》、《巴黎手稿》,却未必要求去精读马克思的《历史学笔记》和他的一些政论性社评)。但西方哲学则和前二者非常不同。光一个柏拉图就读不过来了,你读了《国家篇》,但凭什么说《会饮篇》不是经典?读了《会饮篇》,为何不读《巴门尼德篇》?那么《智者篇》、《蒂迈欧篇》呢?又比如,读黑格尔,要先读《小逻辑》还是《大逻辑》?是要先读《精神现象学》还是《法哲学原理》?读胡塞尔,是先读《逻辑研究》还是《大观念》?《欧洲科学危机和先验现象学》呢?总之,西学经典何其多、何其难,人生又何其短,若不在经典之中加以遴选,整个“西学经典阅读计划”就根本不可操作。
而我和目前主流观点的差异也正在于此。目前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读经典就得读那些经过时间考验的大哲学家的最有名的著作。这个观点包含了四层排斥:
第一,排斥所谓“二三流”哲学家,而主要是阅读“大师”的著作。而汉语哲学界最追捧的大师级哲学家,主要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胡塞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等。我当然不想否认这些哲学家的重要学术地位,但我还是想提醒读者注意,他们的书都非常不适合新手入门。这一点我后面还要详谈。
第二,排斥论文。由于大师必须是过世若干年的人,而活着的哲学家往往更喜欢用论文的形式来表达思想,因此对于大师经典的吹捧必然会导致哲学论文阅读的边缘化。
第三,排斥哲学史教材,也就是说,通过原著,而不是对于原著的二手研究资料来学习西方哲学。
第四,排斥哲学教材。哲学教材和哲学史教材不同,其目的不在于教哲学史,而在于如何向入门者引介哲学问题本身。但由于很多在西方世界流行的哲学教材不属于老经典,自然也被排斥掉了。
但做出这四重拒斥的理由呢?现在比较流行的理由包括:
第一,影响大的哲学家思想往往更深刻,“法乎其上,仅得其中”,因此学哲学一定要和高手过招。
第二,之所以读著作,而不读论文,是因为著作的思想包容性和体系性都比较强,因此能够从整体上把握哲学家的思想;
第三,哲学史教材本身往往带有编写者的偏见,因此研究哲学史,就得读原著;
第四,哲学教科书往往歪曲哲学问题的实质,用贴标签的办法来图解哲学家的思想,贻害无穷,因此不可读。
我觉得这四点理由都站不住脚。
第一点理由是错误的,因为此论忽视了哲学入门者的基本素质。哲学老经典有一个特征,即写作方式不但和现代中国人的思维隔膜巨大,而且和现代西方人的隔膜也很巨大。仅举几个例子:柏拉图用对话的形式写哲学,核心观点往往暧昧不清,概括起来难度很大;康德的德语晦涩难懂,现在的德国学生阅读其著作也会参照英译本,更何况中国人;黑格尔的辩证法式的写作方式神龙见首不见尾,初学者很容易看迷糊;胡塞尔的现象学体系使用的术语量惊人,光掌握那套特定术语就得死不少脑细胞;海德格尔的哲学语言高度利用德语中的语义关联,就连以德语为母语的读者有时候也觉得他是在卖弄(尽管胡、海二人都是二十世纪哲学家)。总之,即使是具有非常高智力的学生,若以这些哲学家的书作为入门起点,也会觉得不适应,更何况我们哲学系学生的平均素质并不是很好(至少相比照金管类学生的平均素质而言)。
第二点理由是错误的,是因为:直接以原著为教材进行哲学教学,很可能反而会导致学生无法把握哲学家思想体系的全貌。原因很简单,这些原著的篇幅往往都很惊人,会超出教学容量的上限,因此读原著,最后肯定会变成读原著片段(有教学经验的同仁都知道,指导学生精读《纯粹理性批判》,业内是很少有教师能够教到后半本书的)。因此,要获得思想家体系的全貌,最好的途径还是读哲学史(参看下一条反驳)。另外需要指出的是,经典阅读对于哲学论文阅读的片面排斥,也就等于排斥了学生学习论文写作程序的机会。古典哲学著作的写作格式往往和现代论文的格式有重大出入。比如,现代论文基本上不鼓励使用对话形式,而柏拉图却是写哲学对话的高手;现代论文都需要作者在有限的篇幅内用尽量清楚的“公共学术语言”来阐明观点,而使用自创的哲学术语却是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癖好;现代论文也都要求作者严格按照引用规范(如国际上当下流行的“芝加哥格式”)来做注释,但维特根斯坦写书却几乎不做注。很显然,如果片面排斥论文阅读,学生在开始自己动手写论文的时候往往会陷入茫然。他们要么会选一个很大的题目(因为他们读的哲学原著往往研究的都是大题目),要么就会故意使用很晦涩的语言(因为他们读的那些经典文献的说话风格已经深深映入了他们的大脑皮层),要么就会在学术规范上屡屡犯错(因为他们读的大量文献,本来就是形成于现代学术论文写作规范形成之前的)。这也就是说,以“阅读经典为纲”,必将拖累整个哲学系的学术训练的正规化进程。
第三点支持经典阅读的理由也是错误的,因为这条理由预设了:“即使不受二手资料偏见的影响,读原著也是可行的”。这一条预设在理论上似乎说得通,但在实践上却行不通。原因很简单,西哲经典往往是用古代西方语言(如古希腊语和拉丁语)或非常难懂的近现代语言(如康德、黑格尔的德语)写成的,不借助译本,学生根本就没有办法读。但译本本身就是二手材料,因为翻译本身就掺杂了译者的思想,不是原汁原味的。比如,你分别用李秋零的译本、邓晓芒的译本或古伊尔(Paul Guyer)的英译本去读《纯粹理性批判》,感受就会非常不同。另外,即使是读译本(甚至是质量很好的译本),学生在学习哲学史的时候也会产生大量的知识盲点。原因很简单,一部伟大哲学著作的形成往往有其复杂的历史背景,而没有关于处在此背景中的二三流哲学家的知识,原著本身是读不懂的(比如,柏拉图的《普罗泰格拉篇》的历史背景是智者派的相对主义论调的甚嚣尘上,康德的批判哲学展开的历史背景是莱布尼茨—沃尔夫体系的一度盛行,胡塞尔现象学的历史背景则是布伦塔诺的哲学心理学,尤其是其意向性理论)。而要把这些缺失的背景知识全部补上,再去寻相关学者的原著来读,所花费的时间成本显然会过高。因此,读优秀的二手哲学史资料,是把握这些缺失环节的最有效的办法。【3】
最后,支持“以经典阅读为纲”的第四点理由也是错的,因为这种观点过分贬低了当代人编写的哲学教科书在教学上的入门作用。根据笔者的教学体会来看,若学生不读专门讨论哲学问题本身的哲学教科书,却只读过往的哲学经典,就会形成“哲学研究就是思想史研究”的错误观念。这个观点之所以错,因为它本身就和思想史的真实情况相抵触。实际上,历史上几乎没有什么大哲学家是通过做哲学史而成为大哲学家的,相反,哲学史研究一般在其研究著作的整体中往往占据边缘地位。如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只有在其第一卷简单地回顾了在他以前的希腊哲学,尔后就是说自己的思想;康德和维特根斯坦都以对哲学史研究冷漠而出名;黑格尔虽有《哲学史讲演录》、胡塞尔虽有《欧洲科学的研究和先验现象学》,但这都不算他们最核心的著作(他们各自的核心著作分别是《逻辑学》和《大观念》)。而要把学生真正引进哲学门,就得引导他们思考哲学本身,即像这些大师那样保持对哲学问题本身的敬畏——而不是首先培养学生对于大师的敬畏(这就好比说,物理学教学的目的是让学生爱上物理学,而不是爱上爱因斯坦)。
需要指出的是,近三十年来,我国学人虽对哲学教科书颇有抵制情绪,但对于国外流行的那些高档次哲学教科书,却一直没有系统的引进。故而,因对国内哲学教科书的不满,而使得国外教科书也受到连累,的确不算公允。在“导论”中笔者已经提到,英美哲学界把“哲学”分为形而上学、知识论、伦理学、科学哲学等诸品类,因此每一品类都有入门的教科书。【4】 这些入门书的主要议事程序是:先把本领域的核心问题点出,然后引导学生了解每一核心问题的各种重要的解答方式,然后熟悉每种解答自身的支持意见和反对意见。由此,学生也就了解了哲学论辩的一般程序。比如,说到伦理学,就必须得讲到“规范伦理学”和“元伦理学”的区分,而说到“规范伦理学”,就必须说到义务论、后果论和德性伦理学各自的优劣。在这样的讨论中,我们固然会谈到康德、边沁、亚里士多德等哲学家的名字,但这些哲人的名字并不是问题展开的线索,而仅仅是枝蔓。真正的线索乃是哲学议题本身。通过这样的训练,学生也能够有机会从哲学概念图谱的角度掌握西方哲学思想的大框架,其记忆效果,恐怕要好于从哲学家入手的理解方式。
由此看来,支撑经典阅读训练之核心教学地位的四大论据,现在已经被全部驳倒。下面还有几点深化意见,以便指出“以经典阅读为纲”所可能带来(或已经带来的)的另外四个副作用。
副作用一:众所周知,哲学专业学生的就业市场很小,因此就需要提高自己的通用智力来增加市场认同度。然而,读经典是否有助于提高学生的通用智力呢?可能助力寥寥。和当代的哲学论文不同,哲学经典的讨论方式往往缺乏清楚的线性讨论形式,哪里是前提,哪里是结论,哪里到哪里是一个论证的边界,都非常模糊(读柏拉图往往就会带给我们这样的感受)。因此,对于这些著作的精读,便很难帮助学生形成一个清晰的问题解决程序,而至多只能够帮助学生牢记经典内容本身。但对于就业市场来说,牢记经典内容的求职者是缺乏价值的,因为市场更需要能够灵活、主动地制定问题解决程序的脑力劳动者。
副作用二:前面已经提到,我国哲学系学生的生源质量不是很乐观,而作为中国学生,他们在学习西方哲学时还会碰到语言、文化方面的困难。另外,前文也已经反复提及,大部头的老经典往往很难啃。大家不妨想一想,让一群主观条件不宜读哲学经典的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立即就去读很艰深的经典,会带来什么后果呢?其直接后果就是挤占了他们学习更基本的知识技能的时间资源(请别忘记了,学生的心理负载能力和学习能力是有上限的)。这些基本技能包括:通用的书面汉语表达能力、通用的英语阅读能力、一般的逻辑思维能力,等等。这些能力的补强,显然需要通过专门课程的设计来严肃应对,而不能够通过读柏拉图来不负责任地掩盖。
副作用三:由于经典阅读的训练方式需要大量的记忆,因此这也就占据了学生记忆其它更重要的通用知识的资源。这些知识包括:一般的数理化知识(顺便说一句,现在哲学本科生已经不要求学习高等数学和大学物理)和一般的社会科学知识(特别是经济学和心理学知识)。由此,经典阅读训练,会使得学生没有时间去系统了解“全球变暖”、“人民币汇率”、“转基因食品”等重大问题背后的技术背景,甚至也会失去很多掌握和就业前景密切相关的知识技能的机会。
副作用四:而且,也正是因为上面这一条,学生会一头钻进故纸堆,渐渐失去对现实世界的敏感度,在“经中自有颜如玉”的幻觉中,丧失与时俱进的理论创新能力。其典型表现就是,当被问及对于一个理论问题的看法之时,学生往往习惯于回答“康德是这么看的,黑格尔是那么看的”,却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看的(这就给别人带来了一个错觉:如果世上没有康德、黑格尔的话,也就不会有哲学问题)。而对于专业的研究者来说(如果我们把哲学研究者也看成是“哲学经典教育”流程的产品的话),这种创新能力的丧失,自然也就会导致其研究成果和现实的脱节,并使得我们的哲学事业难以满足公众寄予哲学的一项重要希望:为当下人类所面临的一些现实问题,提供活生生的反思性成果。
综上所述,以“经典阅读为纲”的哲学教学模式,并不能很好地适应我国学生在学习能力方面的先天障碍(特别是对西方文史背景知识的缺乏),不能够很好地体现“从易至难、循序渐进”的教育学规律,不能够提供足够的教育空间提升学生的通用智能,也不能够满足社会寄予哲学事业的各种希望。由此看来,对我们的哲学教学流程改革,需要的乃是另一个方向上的突破。

二,为何要提倡论证训练?
我主张把哲学教育改革的重点从“经典阅读”转到“论证训练”上。在全面辩护这个主张之前,我自然得先对“论证”的含义进行澄清。
从技术角度看,论证就是一个由陈述句所构成的命题序列,其中一些叫“前提”,即我们预先假定为真的那些命题。最后得出的那个叫“结论”,即论证序列所要达成的目标。换言之,构造一个论证,就等于从一些我们已经确定为真的命题化信息出发,一步步得出我们在论证展开前还不确知的命题化信息。至于展开一个论证的方式,则大约有三种:
第一种,是演绎方法,即:结论是前提的逻辑后承,从前提到结论的每一个步骤都由形式逻辑严格地保证。因此,诸前提的真,在逻辑上就蕴含了结论的真。
第二种,是归纳方法,即:前提的数量越多,结论成真的概然性也就越高。从前提到结论的推演,由统计学法则所指导。因此,诸前提的真,只是担保了结论具有一定的成真概率。
第三种,是类比方法,即:我们已经知道从特称命题A中可以推出特称命题B,而由于A和B之间的关系可类比于C和D的关系(后二者也都是特称命题),我们也就可以从中得知:C也可推出D。在类比论证中,结论的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论证构造者所寻找到的那个类比关系本身是否能够抓住事情的实质。
知道了什么叫“论证”, 我们也就自然知道了什么叫“论证训练”。这种训练的实质,就是帮助学生用更为条理化的方式来阐述支持或者反对某种观点的理由。在这种训练过程中,教师将尽量从一些常识能够接受的事例出发,引申出一个可供讨论的哲学观点,并逐一检查支持或反对它的论证各自的可接受性(比如,伦理学的教师可以先提出“牺牲99条生命以换取199条生命是否正当?”这个问题,然后考察义务论和功利论对该问题的不同解答,最后再详细讨论哪些哲学论证会支持义务论,哪些哲学论证会支持)。在这种教学活动中,教师将不关心某论证是否被哲学大师所提及过,也不会关心某论证是否投合教师本人的哲学观点。教师的注意力将放在如下议题之上:
1. 对于被讨论的哲学观点而言,被检验的论证是否是相关的、切题的?
2. 为何被检验的论证的前提是真的?它们本身是否以别的前提的真为前提?
3. 为何被检验的论证的推演步骤(无论是演绎的、归纳的,还是类比的)是合法的?若是非法的,哪一步是非法的?其相关理由是什么?
由此看来,论证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高学生讲道理的本领,而不是为了灌输道理本身,甚至也不是为了让学生熟悉前人讲道理的历史(即熟读哲学经典)。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能够让学生在有限的时间资源内迅速切入哲学问题本身,而不至于一些外围的事项而浪费时间。同时,由于学生会在这种训练中接触到针对一个议题之正反两面的大量论证,他们也就会渐渐习惯于周全、缜密的思维方式,这对提高学生的通用问题解决能力乃是非常有利的。
主张强化经典阅读训练的读者可能会反驳笔者说,同样的教学目的也可以通过经典阅读来达到。从表面上看来,这种意见似乎多少有点道理。从某种意义上说,很多西方经典哲学作品,本身就是一个大论证嵌套小论证的“论证连环套”,只不过论证形式的明晰程度彼此不同罢了。而且,我们也必须承认:教师的教学活动,总是得倚仗国外优秀哲学家所完成的现成论证样本,而不能凭空展开。但请别忘记了,现在国内学术圈所说的“经典阅读”,往往就是指一些年代比较久远的文献(最晚是上世纪前半叶的文献);而我这里所说的“论证训练”所依据的样本文献,主要是指当代英美哲学家为英语国家的哲学本科生所撰写的教材(其中有些文本甚至是在新世纪出版的)。概而言之,这两类文献样本之间的差别就在于:现当代文献的论证结构往往很清楚,让读者一看就懂;而历史上的经典文献中的论证结构,却往往需要读者的提炼才能够呈现出来。
我们不妨就来看这样一对例子。在对话《泰阿泰德篇》中,柏拉图讨论了“知识的本性为何”这个哲学问题,即追问一个对于名词“知识”(或动词“知道”)的合适定义。但柏拉图却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展开他的论证,而是假托了五个谈话对象来展开他的讨论:他自己的老师苏格拉底、数学家赛奥多洛、赛氏的青年弟子泰阿泰德、苏格拉底本人的弟子忒尔西翁,以及来自麦加拉的哲学家欧几里得(注意: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几何学家欧几里得)。整整五个人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当中还说了“泰阿泰德是否得了痢疾”之类的闲话,这自然会让缺乏耐心的听众感到“不知所云”。而也只有在耐心读完整篇对话,读者才会最终发现,其实在文本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主要就是苏格拉底和泰阿泰德两人:后者一次又一次地提出关于“知识”的定义,而后者则一次又一次指出这个定义的破绽。所以说,这篇对话的真实形式结构,其实就是这样一串归谬论证形式的反复重演:
1. 假设“知识”就是D(“D”是一个变项,即泰阿泰德所提出的各种关于“知识”的定义项。在这篇对话中,“D”这个空位被分别填入:“感觉”、“得到理性辩护的意见”,以及“正确的意见”,等)。
2. 而苏格拉底则从“知识就是D”这个假设性前提中演绎出命题P(不过这个演绎过程可能会非常复杂)。
3. 命题P是错的(根据常识或者根据某些普遍原则)。
4. 所以,“知识就是D”是错的。
很显然,要在一大堆充满修辞特征的对话中,依据上述论证模板,重构出《泰阿泰德篇》的论证路线图,肯定不会太轻松。与之相比照,讨论同样哲学议题的当代论文,读起来就要容易得多。比如,美国哲学家艾德蒙•盖提尔就在1963年发表了一篇短得出奇的论文《知识就是得到辩护的真信念吗?》。【5】 在文中,他驳斥了一个关于“知识”的很流行的哲学定义:“知识就是得到辩护的真信念”。整个驳斥的结构即:
1. 假设“知识就是得到辩护的真信念”是对的。
2. 因此,任何一个真信念,只要它得到了辩护,它就是知识。
3. 现在就来看一个反例。假设我有个信念:“我有一辆桑塔纳”【6】,而且我的购车发票还在我的口袋里。因此,这是一个得到有效证据辩护的信念。但假设我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我认为自己所拥有的那辆车其实已经在上海宝山区被一辆集装箱货车撞毁了。而且我同样不知道的是,此时上海福利彩票摇出了大奖,而我凑巧中了一辆新的桑塔纳。这样一来,“我有一辆(而不是原先那辆)桑塔纳”这句话就依旧是真的。换言之,在该故事框架中,“我有一辆桑塔纳”就是一个得到辩护的真信念。
4. 由于(2),在该故事框架中,“我有一辆桑塔纳”就是“知识”的一部分。
5. 但根据常识,我们不会说在该故事框架中,我知道“我有一辆桑塔纳”。我们会说:我只是凑巧蒙对了一条真信息。
6. 由此反推出,“知识就是得到辩护的真信念”这个定义是错的。
该论证清晰明了,一般的中学生都能够读懂(即使是英文原文,具有四级英语水平的大学生也都能读下来),因此读者就能够立即跟上思路,切入对哲学问题本身的讨论。而如果选择《泰阿泰德篇》作为知识论课程的入门教材,学生思索哲学问题的时间和心理资源就会被如下事项所分散:柏拉图对话所一贯具有的修辞魅力、对话中所牵涉到的人和事的历史背景、核心哲学术语的希腊文含义、该文本和柏拉图其它对话之间的文献学关联,等等。但知道这些外围性的事项,对于提高学生的哲学思维能力来说,是缺乏实质性意义的。这只能够使得学生更为“博学”,而不是更为“智慧”。而哲学活动的根本,恰恰在于“求智慧”,而不是“求博学”。
除了能够比“经典阅读”更为有效地切入哲学问题本身之外,和“当代英美哲学教科书阅读” 相匹配的“论证训练”,还能够带来如下好处:
第一, 能够切实增加学生训练表达能力的机会。前面已经说过,在论证训练中,教师要引导学生从日常事例出发思考哲学问题,而不能利用经典文本的历史厚重感,来人为地增加“哲学讨论”准入资格的门槛。这种教学风格,自然就要求教师能够从学生的知识背景出发,用苏格拉底式的“精神助产术”,步步引导学生表述出自己观点,构造出针对自己观点的论证(不管有多粗陋),并启发学生自主地检验论证中的谬误。很显然,这种互动式的教学能够大大提高学生在课堂上的发言机会,增长其学术自信,并消除哲学问题带给初学者的神秘感。而在以经典阅读为主的教学模式中,讲读式的授课方式则将大大压抑学生的自主求知欲,并在客观上继续强化中学应试教育所具有的某些负面特征。
第二, 能够培养扎实、稳健、诚实的学风。在论证的构造过程中,一个论证环节出问题,整个论证就会崩溃,因此习惯于论证式思维的学生,往往在表述上就会更富严谨性和逻辑性,以免被论敌抓住漏洞。这种良好思维的养成,是有利于培养学生健全的理性人格的。
第三, 能够切实提高学生的通用外语能力。由于现在国内比较合适的论证类哲学入门教材还比较少,因此我建议,有条件的高校可以直接采用西方的原版教材(课程可以采用双语教学和全英教学的形式)。这种设计,显然也就增加了学生提高通用英语水平的机会。当然,经典阅读也可以使用原版教材,但在英语教学的效果上,恐怕不如阅读当代的论证类教材。其理由是:柏拉图、康德、笛卡尔等大哲学家的著作的英文本,都是从希腊文、德文或拉丁文转译过来的,因此不免带有被转译语言的浓厚色彩。多读这样的文献,很难直接提高学生阅读当代英语文献的能力。但当代英美哲学系所使用的那些教材,在语言表述风格上,完全和目前的商务英语和法律英语合拍。对于那些最终将进入职场的哲学系学生来说,他们更需要学习的,其实就是这种英语。
第四, 能够有机会帮助学生更深入地理解哲学研究和一般科学研究之间的关联,拓宽学生的视野。当代哲学教材的另一个优势就是,里面往往谈到了很多新的科学发现对于传统哲学问题所产生的影响,比如在讨论心灵哲学时,很多教材就会提到神经科学和“心—脑同一论”的关系、心理学行为主义和哲学行为主义的关系、计算机科学和哲学功能主义的关系,等等。这些教学内容,自然会使得哲学系的学生有机会打破因为文理分科所导致的视野局限。很显然,单靠读柏拉图和康德,是很难获得这样的好处的。
第五, 能够帮助学生在本科阶段就了解西方哲学研究的最新动态。当代英美哲学系的通用哲学教材,往往由活跃的在世哲学家编写,他们自然会在教材中编入一些反映自己最新研究成果的内容。因此,学生在本科生阶段就会知道,在美国某某哲学系,某某教授目前是某某领域的权威,他提出的某某思想的大致框架是怎样的。而具备了这样的信息的学生,若选择西方哲学系作为自己的深造目标,也将更有机会做到有的放矢。
第六, 能够帮助学生迅速掌握学术论文写作的基本技能。由于学生平时阅读的那些论证样文都是严格按照现代学术规范写成的,因此只要学生多耳闻目染,也就会了解到现代学术问题写作的一般规范。
很显然,无论对于想继续做学问的学生来说,还是想毕业后就走入社会的学生来说,以上六个好处都是实实在在的。甚至对于那些对经典研究情有独钟的学生来说,只要他能够全面地接受这里我所说的论证训练,他日后解读老经典的本领也会高人一筹。所以说,论证训练的流程设计,可以大大地节约整个哲学教育的运行成本,真正做到“一石数鸟”。
当然,若要在当下中国的哲学系立即全面展开我这里所说的论证教育,还会面临很多现实的阻力,特别是在思想观念和师资配备方面的制约。所以,本文的论证任务仅仅是规范性的,而不是一个“可行性论证”。当然,笔者也非常希望赞同和不赞同笔者观点的读者,能够继续就这个问题展开理性的争鸣。

1】关于目前哪个国家是哲学第一强国,可能会有一些争议。我个人认为,相关的评判标准应当体现在:哪个国家聚集了数量最多的优秀在世哲学家(其“优秀”程度取决于他们所提供的原创性哲学理论的质量),最多的世界级哲学刊物,最大的哲学研究生培养规模。按照这些标准来衡量,当下的美国显然比德国更有资格称为哲学第一强国。别的不说,说到在世的优秀美国哲学家,我们随口就可以举出一大溜:心灵哲学方面的金在权(Kim Jaegwon)、布洛克(Ned Block)、邱琪兰夫妇(Paul Churchland &Patricia Churchland);知识论方面的麦克道威尔(John Mcdowell)、德瑞特斯基(Fred Dretske);宗教哲学方面的普兰丁格(Alvin Plantinga);认知科学哲学方面的福多(Jerry Fodor)和丹尼特(Daniel Dennett);形而上学方面的齐墨曼(Dean Zimmerman),等等(这些哲学家中的很多人,都横跨几个哲学领域。)。但说起德国哲学,我们却只能想起胡塞尔、海德格尔、伽达默尔这些老面孔。关于曾经辉煌的德国哲学在当代的没落,相关情况请参看J•庸格(Joachim Jung)的文章《德国哲学的危机》(彭列汉、周勇杰译,《世界哲学》2008年第一期)。
2】关于全世界范围内的哲学系排名,目前还缺乏权威的评议结构。而关于英语世界内的哲学系的评议,民间一般采信“哲学品酒师”网站(http://www.philosophicalgourmet.com/)的评议结果。需要注意的是,在2009年度的总体排名中,美国大学哲学系仍然占据了绝大部分领先的位置。前20位中只有英国的牛津大学、圣安德鲁斯大学,澳洲的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以及加拿大的多伦多大学——余下十六个位置都被美国人瓜分。排名比较靠前的美国哲学系包括:纽约大学、路特斯大学、普林斯顿、匹兹堡、密歇根(Ann Arbor校区)、哈佛、麻省理工、耶鲁、加州伯克利、加州洛杉矶、北卡(Chapel Hill校区)等。
3】二手资料不仅包含哲学史教材,而且还包括断代史材料。比如,有人若想精读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之前一些重要手稿(如目前在德语世界被炒得很热的《伦理体系》)的话,最好就参考一下哈里斯的两卷本的《黑格尔的思想发展》(H. S. Harris: Hegel's Development: Towards the Sunlight(Vol.1); Night Thouhts(Vol.2),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 1983)。这部著作代表了英语世界研究早期黑格尔思想的最高水平,若有一册在手,将大大提高研究者的研究效率。
4】由于形而上学、知识论和心灵哲学三个重要哲学分支在我国学科分类中无官方位置,因此相关西方教科书的引介就显得更为重要。在我个人在这里推荐几本已有汉译的教科书:形而上学方面,我推荐梵•因瓦根的《形而上学》(第二版,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路克斯的《当代形而上学导论》 (朱新民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知识论方面,我推荐波洛克的《当代知识论》(陈真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在心灵哲学方面,可以参读拙译《心灵导论》(塞尔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从教学角度看,我建议教师在使用这些译本时能够用英文原版作出对照,并指导学生进行双语交叉阅读。
5】Edmund L. Gettier; ‘Is Justified True Belief Knowledge?’, Analysis 23 ( 1963): 121-123.
6】原文说的是福特汽车的例子。我根据汉语读者的文化背景,做了相应的改写。
 
由版主最后修改:

一行

知名会员
回复: 【ZZ】哲学教育的灵魂: 经典阅读,还是论证?

写得很有道理,虽然稍有“急功近利”之嫌,但对于当下中国大学不思进取的哲学系来说还是有针对性的。
个人认为经典阅读、直观能力与论证技术这三方面的训练在哲学教育中不可偏废。而且,最终来说,经典阅读是为了直观能力和论证技术的成长服务的,否则哲学共同体极易变成行话俱乐部,让人厌烦。

---------- 帖子增加于 16:22 ---------- 之前的帖子发布于 16:04 ----------

文中有一些错误,例如:

“黑格尔虽有《哲学史讲演录》、胡塞尔虽有《欧洲科学的研究和先验现象学》,但这都不算他们最核心的著作(他们各自的核心著作分别是《逻辑学》和《大观念》)。”

这句话显然成问题。这里姑且不论胡塞尔著作名称写错了(应为《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事实上,胡塞尔的哲学史写作主要体现在《第一哲学》中,而不是体现在这本书中。胡塞尔的《大观念》固然是其核心著作,但《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的地位在其著作中也极高,很难说就逊色于《大观念》,因为它们分别代表了不同时期的胡塞尔思想。
胡塞尔对哲学史的理解在其思想中并不重要,这是一个事实。但黑格尔则完全不同,像《精神现象学》这样的书当成哲学史来读也并不为过。而且,黑格尔的体系写作方式使得很难说他的哪本书更重要,因为理念只有在具体的展开中才成其为理念,而黑格尔的大多数讲演录都是理念或精神的具体展开方式。一个人完全可以认为黑格尔的所有著作具有近乎同等的重要性,《历史哲学》、《美学》、《法哲学原理》并不就比《逻辑学》或《精神哲学》在思维的水准和密集程度上差多少,尽管由于那些讲演录是讲课记录而在准确性和权威性上会有些缺陷(《法哲学原理》例外)。
 
由版主最后修改:

yingjinstein

知名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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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很有道理,虽然稍有“急功近利”之嫌,但对于当下中国大学不思进取的哲学系来说还是有针对性的。
个人认为经典阅读、直观能力与论证技术这三方面的训练在哲学教育中不可偏废。而且,最终来说,经典阅读是为了直观能力和论证技术的成长服务的,否则哲学共同体极易变成行话俱乐部,让人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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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有一些错误,例如:

“黑格尔虽有《哲学史讲演录》、胡塞尔虽有《欧洲科学的研究和先验现象学》,但这都不算他们最核心的著作(他们各自的核心著作分别是《逻辑学》和《大观念》)。”

这句话显然成问题。这里姑且不论胡塞尔著作名称写错了(应为《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事实上,胡塞尔的哲学史写作主要体现在《第一哲学》中,而不是体现在这本书中。胡塞尔的《大观念》固然是其核心著作,但《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的地位在其著作中也极高,很难说就逊色于《大观念》,因为它们分别代表了不同时期的胡塞尔思想。
胡塞尔对哲学史的理解在其思想中并不重要,这是一个事实。但黑格尔则完全不同,像《精神现象学》这样的书当成哲学史来读也并不为过。而且,黑格尔的体系写作方式使得很难说他的哪本书更重要,因为理念只有在具体的展开中才成其为理念,而黑格尔的大多数讲演录都是理念或精神的具体展开方式。一个人完全可以认为黑格尔的所有著作具有近乎同等的重要性,《历史哲学》、《美学》、《法哲学原理》并不就比《逻辑学》或《精神哲学》在思维的水准和密集程度上差多少,尽管由于那些讲演录是讲课记录而在准确性和权威性上会有些缺陷(《法哲学原理》例外)。
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是学生编辑的,其在体系中的重要性自然比不上《逻辑学》。甚至《精神现象学》的重要性都有被后人故意抬高之嫌疑。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交接的时候,所谓的新黑格尔主义者的文本依据都是以《逻辑学》为核心的《哲学全书》。一战甚至二战后《精神现象学》的地位才慢慢提高。现在的学生不晓得历史沿革的过程,反而把这书当头等大事了。至于把《哲学史讲演录》当宝贝,可能完全是中国特色。是因为看的书太少,就把有中译文的几本书当经典。典型的井蛙之见。
现在黑格尔的真正研究前沿在早期的东西,《伦理体系》啊,《耶拿手稿》啊,当然研究的门槛也非常高。
 

一行

知名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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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精神现象学》的重要性都有被后人故意抬高之嫌疑。”为什么后来的哲学家或研究者对《精神现象学》的重视就是“故意抬高”呢?为什么就不可能是重新发现其价值?一本哲学书的重要性,我想主要得看有多少一流的思想家和哲学家愿意花大量时间去激活它的潜能,以及它对后世的思想产生了多大影响。这样看来,《精神现象学》在现象学运动和当代法国思想中产生的巨大回声,它在海德格尔、伽达默尔、伊波利特、科耶夫、芬克等人那里得到的全新阐释,已经证明了这本书的重要性。
另外,当前黑格尔研究的前沿在其早期思想,这确实不假。但是,研究的前沿问题并不见得就是多么重要的问题。很多时候,不过是旧的山头都扫荡过了,再开发一块新的研究阵地罢了。我们显然不能说《伦理体系》比人们已经不太研究的《历史哲学》更重要。如果我们这里讨论的是哲学教育,而不是对热点问题的前沿研究,那么,我看不出将《哲学史讲演录》当“宝贝”有什么不妥之处。一方面,《哲学史讲演录》对应着“绝对精神的最高阶段”也就是“哲学”这一环节的历史展开,其对黑格尔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这并不是说别的著作不如它重要)。另一方面,这本书可能是黑格尔著作中最易读的(适合作为黑格尔思想入门),它是以哲学史为例对黑格尔整个体系的一次具体展示,读懂了它,黑格尔的逻辑学和精神哲学也就懂得差不多了。这是黑格尔哲学的体系性质导致的。
 

hjj

高级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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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可偏废,但就中国哲学界的现状以及中国人思维方式的特点,此文是有针对性和现实意义的。
 

xiashaoxi

初级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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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理,哲学的核心在追求智慧,锻炼我们的头脑清晰地进行分析。过分强调经典阅读,轻视论证训练,弊端重重。我们需要对问题的深入思考和分析 。
 

犹利卡

活跃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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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居然是第一哲学强国?我真是佩服死作者了。
 

lessing

知名会员
回复: 【ZZ】哲学教育的灵魂: 经典阅读,还是论证?

关于Hegel研究的前沿,我想说,其实这个跟分析哲学不一样,基本不存在针对一个突然兴起的热点问题大家一起扎堆进去的情况(当然,也有个别例外,比如近些年来承认理论的兴起,还有当年德国唯心论最早纲领的发现等等),如果说有什么集中的问题,那一般也都是一些经典话题,如自由啊,精神啊等等,当然研究者在论述的时候常常会跟当时流行的哲学理论主动关联起来。至于早期著作,由于很多是随着新编Hegel全集才得以为人们所看到的,所以在前几十年是引起了一些关注,但这些工作一来已随着全集的竣工而告一段落,二来主要也是语文学上或是发展史性质的,所以在哲学界引起的其实反响也很有限——可以对比国人相对熟悉的Heidegger研究,那么多新编文本,真正引起广泛影响的也就是一本哲学献集而已。从去年我在国际黑格尔大会上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其实大家还是在关注Hegel的那些经典著作,而甚少有关于次要文本的讨论。顺便说一句,在德国人们极为重视的法哲学原理,在国内哲学系却几乎没什么人读,这恐怕是有待改观的。
 

古风铃

知名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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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 quick comments:
1, I believe that the problem is not of a question of either/or, but rather of the way we perform pedagogy in Departments of Philosophy. Classical texts and exercise of argumentation do not exclude one another. With respect to a well organized syllabus, lecturers are obligated and required to combine both classical texts (monographs and articles) and argumentation in such a feasible and coherent way that students can not only have access to those apparently beneficial texts but also develop gradually the ability of arguing for and against certain hypotheses.
2, I share the author’s view or, to some extent, anxiety that the courses offered by contemporary Departments of Philosophy in Mainland of China are now at such a critical stage that they should be radically renewed or reformed. From my personal perspective, the courses are not relevant to long-term career building, be it careers with-in or with-out academia, on the one hand. They are also badly organized in regard to the themes lecturers choose and the ingredient the lecturers take into the courses. To some extent, these courses are not as qualified as they should be; therefore, an obvious result is that they hardly contribute to students’ general understanding (intellect) and analytical skills, not to mention their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3, However, given the realistic situation we have, I don’t think the author’s proposal is practical, or at least, applicable at a large scale. On the one hand, there is good reason to make a distinction between teaching-orientation and research-orientation. To teach, I believe, is to offer carefully selected and highly course-pertinent references and offer them in such a way that the landscape of the issue at hand can be clearly depicted and the debates therein can be clearly (re-)constructed. Both of these purposes cannot be achieved by simply being opt for one kind of pedagogy and disregarding the other. I don’t see why they should be mutually excluding and how we can succeed in reforming the courses without integrating them into the unitary form. On the other, it is quite obvious that the author himself is trained in or into an analytical style. And I don’t think he has sufficient knowledge of the other tradition; at least, I don’t see the signal of empathy of the other tradition. The biased position he has may or may not do harm to his own research, but it is not fair to pedagogy by and large.
 

yingjinstein

知名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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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Hegel研究的前沿,我想说,其实这个跟分析哲学不一样,基本不存在针对一个突然兴起的热点问题大家一起扎堆进去的情况(当然,也有个别例外,比如近些年来承认理论的兴起,还有当年德国唯心论最早纲领的发现等等),如果说有什么集中的问题,那一般也都是一些经典话题,如自由啊,精神啊等等,当然研究者在论述的时候常常会跟当时流行的哲学理论主动关联起来。至于早期著作,由于很多是随着新编Hegel全集才得以为人们所看到的,所以在前几十年是引起了一些关注,但这些工作一来已随着全集的竣工而告一段落,二来主要也是语文学上或是发展史性质的,所以在哲学界引起的其实反响也很有限——可以对比国人相对熟悉的Heidegger研究,那么多新编文本,真正引起广泛影响的也就是一本哲学献集而已。从去年我在国际黑格尔大会上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其实大家还是在关注Hegel的那些经典著作,而甚少有关于次要文本的讨论。顺便说一句,在德国人们极为重视的法哲学原理,在国内哲学系却几乎没什么人读,这恐怕是有待改观的。

我并不认为黑格尔早期的文献仅仅只有文献补充意义。实际上在接触谢林和费希特的思想之前,黑格尔的文风也是比较通俗的,只是日后日益思辨。《耶拿手稿》是一大堆混杂思想的大熔炉,可惜他在耶拿后期转入《精神现象学》的写作,将很多有趣东西遮蔽了起来。现在我们有必要给《现象学》降降温,看看他在撰写此书之前在干点啥。但这要求研究者有极高的德文阅读水平,因为很多相关材料无汉语,甚至无英文翻译。如其早期的重要手稿《伦理体系》,根本无中文译本,而现有的英文翻译似乎就不是很靠谱。
西方马克思主义里有重视早期黑格尔的传统,远的有卢卡奇,近的有霍内特。当然视角本身受到西马固有范式的局限,未必会重视黑格尔思想中隐蔽的神学维度。但对早期黑格尔的重视却是有开创意义的。
至于《法哲学原理》,我个人觉得在国内还是相对比较受重视的,此书在英语世界也几乎是被读得最多的黑格尔著作之一。当然,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现在整个黑格尔研究在国内都不景气。这项研究需要的准入资格比较高,的确很难积累人才。


---------- 帖子增加于 23:30 ---------- 之前的帖子发布于 23:21 ----------

Some quick comments:
1, I believe that the problem is not of a question of either/or, but rather of the way we perform pedagogy in Departments of Philosophy. Classical texts and exercise of argumentation do not exclude one another. With respect to a well organized syllabus, lecturers are obligated and required to combine both classical texts (monographs and articles) and argumentation in such a feasible and coherent way that students can not only have access to those apparently beneficial texts but also develop gradually the ability of arguing for and against certain hypotheses.
2, I share the author’s view or, to some extent, anxiety that the courses offered by contemporary Departments of Philosophy in Mainland of China are now at such a critical stage that they should be radically renewed or reformed. From my personal perspective, the courses are not relevant to long-term career building, be it careers with-in or with-out academia, on the one hand. They are also badly organized in regard to the themes lecturers choose and the ingredient the lecturers take into the courses. To some extent, these courses are not as qualified as they should be; therefore, an obvious result is that they hardly contribute to students’ general understanding (intellect) and analytical skills, not to mention their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3, However, given the realistic situation we have, I don’t think the author’s proposal is practical, or at least, applicable at a large scale. On the one hand, there is good reason to make a distinction between teaching-orientation and research-orientation. To teach, I believe, is to offer carefully selected and highly course-pertinent references and offer them in such a way that the landscape of the issue at hand can be clearly depicted and the debates therein can be clearly (re-)constructed. Both of these purposes cannot be achieved by simply being opt for one kind of pedagogy and disregarding the other. I don’t see why they should be mutually excluding and how we can succeed in reforming the courses without integrating them into the unitary form. On the other, it is quite obvious that the author himself is trained in or into an analytical style. And I don’t think he has sufficient knowledge of the other tradition; at least, I don’t see the signal of empathy of the other tradition. The biased position he has may or may not do harm to his own research, but it is not fair to pedagogy by and large.
如果这些评论是在电脑上顺手写下的,说明兄台的英文表达水平已经非常娴熟。赞一个。
 

Black

知名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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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我认为针对现行的中国哲学教育,还是有帮助的。中国哲学教育系统出来的学生,在面对西方,特别是英美的研究生教育的接轨上,是接不上的。这点,@古风铃 兄已经是博士生,还体会不到其中的裂痕。

当然,实事求是地说,完全抛弃传统阅读,也是不理智的,因为传统阅读带来的人文知识积淀也是非常必要的,特别是在当下,“学术快餐”也逐渐横行的情况下。

其实英美哲学系虽然非常重视专题研究,但也并不是不读经典著作的。很多英美哲学家,大多数在课前就安排了大量阅读,但在课上,可能完全不提这些书,而是把书中的知识以类比、简化的方式,进行逻辑梳理,如果没读过那些书,自然也会感到似乎读经典无用,或者无力。

其次呢,在讲解古典著作的时候,英美哲学家,同样会还原文本,然后带领大家一起读,读过之后,再说其中的逻辑问题,或者是哲学启发。这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徐老师可能只说了分析传统的一面,也不是全部。实际上,据我了解,他本人还在意大利参与过现象学的讨论班(古兄可能不是很了解),所以我觉得——

话再返回来,徐老师这篇文章,价值远远大于内容本身,可能内容上,只是摘取国内哲学教育误区的一些例子而已,在分析这些例子的时候,可能又有些细节非常不准确,但引进哲学教科书、关注哲学问题、引领学生在多个方面理解和阅读哲学上,我认为这篇文章非常有意义。(ls几位都在纠结例子的引述恰当与否,那都是细枝末节的问题了)
 

中原朗道

普通会员
回复: 【ZZ】哲学教育的灵魂: 经典阅读,还是论证?

好东东,需要认真的思考下,对学习哲学的思路甚有帮助!
 

garlic

活跃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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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支持楼主,并在实践中身体力行。
 

laowen

普通会员
回复: 【ZZ】哲学教育的灵魂: 经典阅读,还是论证?

徐英谨老师的建议对研习分析传统颇为有理,对志在修习欧陆传统路数的学子是否恰当,或可见仁见智。
 

phie

活跃会员
回复: 【ZZ】哲学教育的灵魂: 经典阅读,还是论证?

看了徐英瑾老师的论文之后,有所感触,写了篇相关的论文:基于论证训练理念的教学法探索——以麻省理工学院开放课程《心灵与机器》为例。(题目中本为哲学教学法,因杂志社认为过于狭隘把“哲学”二字删了)有兴趣的看着玩玩。

基于论证训练理念的教学法探索——以麻省理工学院开放课程《心灵与机器》

阳 建 国


摘 要:培养学生的论证能力是大学教育最重要的目标,探寻基于该理念的大学课程之教学法,具有十分重要的实践意义。MIT《心灵与机器》开放课程的成功实践表明,论证训练理念对课堂教学(包括课程内容设计)、课前预读材料的选择和成绩评定等方面都提出了特殊的要求:就课堂教学而言,它要求以问题为导向来设计课程内容,教学方式既要有以重构论证——分析论证为脉络的专题讲座,也要有以小班为单位、形式多样的复习式教学;在课前预读材料的选择上,它要求最好既有难度较大的“源”论证性的经典文献,也有比较容易的简化和重构论证的导论性文献,但以前者为主,在选择某一论题的经典文献时,既要有立论性文献,也要有批判性文献;就成绩评定而言,它要求构建一种兼具反馈功能与测量功能的成绩评定体系。
关键词:论证训练;讲座与复习;经典阅读与教科书阅读相结合;测量与反馈


一、引言

欲有效探索大学课程之教学法,必先厘清大学教育之目标,树立正确的教育理念。泰勒(R. W. Tyler)曾经说过:“教育目标是选择材料、勾划内容、编制教学程序,以及制定测验和考试的准則”。[1]大学教育的目标是什么?这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论题。但争论的各方基本上都认同如下主张: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是大学教育最重要的目标。担任哈佛大学校长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博克(Derek Bok)总结了人们形成此共识的基本原因:“仅仅学会记忆信息对学生来说意义不大,因为信息很快就会被遗忘,何况知识总量不断膨胀,没人可以掌握所有重要的知识,人们甚至无法判定哪些知识是最重要的。概念和理论的价值也不大——除非学生学会将它们应用于新的情境之中。批判性思维能力——提出相关问题、认识并定义问题、分辨各方观点、寻找并使用相关证据、最终作出严谨、合理的判断——是有效利用信息和知识的不可或缺的手段,批判性思维既可以服务于实用性目的,也可以是纯思维性的。”[2]从上述引文对批判性思维能力的界定来看,这里所说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论证能力。因此,我们不妨称这种以培养学生批判性思维能力为目标的教育理念为“论证训练理念”。对于论证训练理念,我们当然不能仅仅满足于纸上谈兵,更应将其付诸实践。换言之,我们更需要的是用论证训练理念来统摄大学教学活动,将之植入大学课程教学的诸环节之中。
为了阐明如何用论证训练理念来统摄大学教学活动这一问题,本研究选取麻省理工大学(MIT)语言学与哲学系亚历克斯•伯恩(Alex Byrne)教授面向哲学系本科生开设的《心灵与机器》(Minds and Machines)开放式课程(从内容来看,即《心灵哲学》课程)作为案例,以解剖“麻雀”的方式来从课堂教学(包括课程内容的勾勒)、课前预读材料的选择和成绩评定等三个方面来讨论基于论证训练理念的大学课程教学法。

二、重论证、轻结论的讲座课与形式多样的复习课

课堂教学是训练学生论证能力的主战场。《心灵与机器》开放课程以问题为导向,选择了心灵哲学中的13个专题,采用讲座(Lecture)和复习(Recitation)这两种教学方式,来提高学生的论证能力。
(一)论证训练理念与课程内容设计
为凸显论证训练理念,课程内容宜围绕所讲课程中的基本问题和解决思路来设计,最好以专题的方式来组织课堂教学。《心灵与机器》开放课程从塞尔(John R. Searle)对人工智能的反驳入手,围绕“心身问题”这一心灵哲学中的核心问题,讲述了四种基本的心灵理论,并对意向性(intentionality)、感质(qualia)和意识等心灵哲学中的诸多问题作了专题讨论。具体说来,共包括如下13个专题:塞尔对人工智能的反驳、二元论(dualism)、行为主义(behaviorism)、同一论(identity theory)、功能主义(functionalism)、意向性与外在主义(externalism)、自我知识、内格尔(Thomas Nagel)的蝙蝠论证、知识论证(knowledge argument)、查莫斯(David Chalmers)的二元论、泛心论(panprotopsychism)、麦金(C. McGinn)的神秘主义、意识与意向性。[3]
(二)以重构论证——分析论证为脉络的专题讲座
为训练学生的论证能力,讲座应以重构论证——分析论证为脉络来展开。教师首先应重构经典文献中的论证,然后分析论证的逻辑结构,考察论证的前提是否合理、推理是否有效,并结合已有的反对意见来加以说明。当然,对于这些反对意见,亦可循此理进行分析。
以“知识论证”专题讲座为例,伯恩教授首先是陈述杰克逊(Frank Jackson)的知识论证。依文本,该论证的结构是:
(1)被囚禁的玛丽知道所有的物理事实。[假定]
(2)如果物理主义为真,那么玛丽在释放之前就已知道所有的事实。[1]
(3)玛丽在释放之后学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在她被囚禁时不可能知道的东西)。[前提]
(4)如果玛丽学到了某种东西,那么她学到了某种事实。[前提]
(5)玛丽学到了某种事实。[3,4]
(6)物理主义是错的。[2,5]
这一步骤的关键是要指明该论证中的哪些命题是假定(或前提),哪些命题是推论,如果是推论,它由哪个(些)命题推导而来。
然后是分析反驳知识论证的可能性。一是质疑其假定(前提)的合理性,这里有三种可能:否认(1)的合理性;否认(3)的合理性;否认(4)的合理性。二是质疑其推理的有效性(即否认其前提蕴涵结论)。显然,从(3)、(4)推出(5),以及从(2)、(5)推出(6),都是有效的,因为前者采用的是肯定前件式推理(modus ponens),后者采用的是否定后件式推理(modus tollens)。这样,剩下的可能性就是质疑由(1)推出(2)的有效性。
现有的反对意见正是从上述四个方面来展开,如哈尔曼(Gilbert Harman)否定(1)的合理性[4],丹尼特(Daniel Dennett)否认(3)的合理性[5],刘易斯(David Lewis)否认(4)的合理性[6],罗尔(Brian Loar)质疑由(1)推出(2)的有效性[7]。
此外,伯恩教授还谈到了一些对上述反对意见的反驳,如罗尔对刘易斯的反驳,查莫斯对罗尔的反驳。
(三)以小班为单位、形式多样的复习式教学
复习课是英美国家独有的一种教学方式,是对讲座课的重要补充。复习课的老师一般由教学助理(teaching assistant,TA)或讲师(instructor)担任——有资深教员(senior faculty)(通常就是该课程的主讲教师)对其加以指导,其主要任务是帮助学生复习讲课内容,拓展相关概念,并发动学生展开讨论。复习课的形式多样,《心灵与机器》课程复习课的形式包括补充讲述、习题讲解、学生主导的讨论、文本分析演示(由学生演示)、随堂测验(pop-quizzes)等等。[8]由于在后面的反馈机制中我们要讲到习题讲解和随堂测验,所以在此不对它们进行讨论。
《心灵与机器》课程的复习课共补充讲述了十个问题,按时间顺序依次是:论证的基本知识、中文屋论证(the Chinese room argument)、属性与实体、二元论、可能与必然、行为主义、同一论、功能主义、外在主义和知识论证。补充讲述的作用有二:一是补充讲座所必须的基础性知识,如论证的基本知识属性与实体、可能与必然等三个补述;二是进一步厘清讲座的逻辑,巩固讲座内容,如除了上面所说的三个补述之外的七个补述。
学生主导的讨论有点类似于研讨课(seminar),不同之处在于讨论的主导者不一样,前这一学生为主导,后者以教师为主导。在学生主导的讨论中,学生有很多机会参与讨论,就相关问题表达自己的想法,并聆听教师和其他同学的意见。由于不同的参与者价值观不同,切入问题的视角不同,学生们有机会了解各种新颖的观点,因而更能检验自己思考过程和前提的合理性。
表面上看,文本分析演示训练的是学生的口头表达能力,但就其表达的内容——即文本分析本身——来看,它也是训练学生论证能力的一种重要手段。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西方人认为谈论哲学是最好的做哲学的方式之一。说远胜于什么都不说,即便说的是一些你后来认识到是错误的或困惑的东西。
此外,为了给予学生实质性的参与讨论的机会(附带也增加学生的口头表达能力),复习课一般采用小班授课,如《心灵与机器》课程的复习课每班不超过18人。

三、经典阅读与教科书阅读相结合

课前预习是所有教学活动的一个必要环节,但问题是该读哪些文献呢?显然,教学理念不同,文献选择上就会有很大的差异,但这并不意味着持有相同教学理念的人们在文献选择上没有分歧。国内学者徐英瑾博士曾针对我国西方哲学教育提出过一种与“当代英美哲学教科书阅读”相匹配的“论证训练”的概念。在他看来,对于西方哲学教育而言,论证训练理念要求阅读那些“英语世界顶尖哲学系所使用的大学本科/研究生哲学教材”。[9]在笔者看来,此论有失偏颇。因为导论性的哲学教材中的论证只是对经典文献中的“源”论证的一种简化和重构,这种简化了的论证的好处在于能使学生一目了然地弄清楚论证的结构,但也有不利之处。特别地,对于如何具体论述该论证中的每一个命题,使我们的论证更加“丰满”或“充实”,仅仅把握论证结构显然是不够的。而阅读经典文献则能弥补阅读导论性文献的这一缺陷,它能让学生直接体验训练有素的学者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从而获得一种如何发展论证的直观感受。此外,学生在阅读经典文献时需要自己梳理和重构经典文献中的论证,而这正是教师训练学生理解他人论证的重要手段。《心灵与机器》课程明显佐证了我们的这一观点。表1列出了该课程讲座课中所讲主题(很多主题不止一堂课)的阅读材
料。这些文献大体可分为两类:一是介绍性或导论性文献,多为塞尔的《心灵简介》[10] 一书中的相关章节;二是专业经典文献,主要选自查莫斯所编的《心灵哲学:古典与当代读物》[11]文集。考虑到难度系数的差异,对不同文献的阅读要求也会有所不同。相对而言,塞尔著作中的内容比较容易,而查莫斯所编文集中的文献难度很大。因此,伯恩教授规定学生必须阅读后者两到三遍。换言之,对于《心灵与机器》课程而言,阅读的重点不是导论性的教科书文献,而是经典文献。
注意到文献选择与论证能力训练之间的关联是必要的,下面我将以“二元论”和“同一论”这两个主题所要求阅读的书目为例来阐明这一点。
“二元论”这一主题要求阅读的文献全为二元论的经典文献,具体包括:(1)笛卡尔的三篇文献,即《第一哲学沉思集》[12]中的第二个沉思和第六个沉思、《灵魂的激情》[13]中的核心章节;(2)斯穆里安(Raymond M. Smullyan)的《一个不幸的二元论者》[14];(3)赖尔(Gilbert Ryle)的《笛卡尔的神话》[15]。选择这些文献的道理何在呢?
众所周知,二元论有实体二元论和属性二元论之分,前者包括笛卡尔的相互作用论、莱布尼兹(Gottfried Leibniz)的心身平行论和赫胥黎(Thomas H. Huxley)的副现象论(epiphenomenalism)。毫无疑问,笛卡尔二元论的影响最为深远。从历史上看,笛卡尔之后的心灵理论在本质上都可看作是为消除笛卡尔二元论问题而做出的种种尝试。因此,要理解或解决身心问题,就必然要回到问题的源头,回到笛卡尔对心身问题的经典论述。而最能体现笛卡尔二元论思想的就是上面提到的三篇文献。在第二个沉思中,笛卡尔发现他能够确定的是他自己的心灵,因此能确定他自己的存在(即我们很熟悉的“我思故我在”)。由此他得出结论说从根本上讲他是一个思维的东西。在第六个沉思中,笛卡尔提出了著名的不可分割性论证,表明心灵与身体从根本上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既然存在两种不同的实体,那么两者之间有无影响?如果有,是单向,还是双向?笛卡尔赞成的是一种交互作用的二元论,而《灵魂与激情》一书正集中讨论了心灵与身体的交互作用问题。
斯穆里安的《一个不幸的二元论者》和赖尔的《笛卡尔的神话》是批判二元论(尤其是实体二元论)的两篇经典文献。笛卡尔二元论面临的最大的难题是难以解决非物理的心灵如何控制物理的身体的问题,同时它也与人们公认的物理闭合原理相冲突。为协调二元论与物理闭合原理的冲突,副现象论应运而生。《一个不幸的二元论者》一文指出二元论尤其是副现象论的一个问题:如果心灵丝毫不能影响行为,那么一个被移除了心灵的人在移除心灵前后没什么两样。赖尔的《笛卡尔的神话》一文则形象地称二元论(准确地说是实体二元论者)为一种“机器中的幽灵的教条”,并认为它们在提出身心关系问题时都犯了一种“范畴错误”。
表1 《心灵与机器》课程的阅读材料(略)注:据每节课的阅读材料整理,表中所列文献(除《心灵简介》教材中的内容外)基本上可在查莫斯所编的《心灵哲学:古典与当代读物》一书中找到,为避免表格太大,我没有标出文献出处和作者的英文名。
再简单看一下“同一论”主题的必读文献。这一部分的必读文献包括三篇经典文献和两篇导论性文献。在经典文献中,作为类型同一论的开山鼻祖,普赖斯(U. T. Place)的《意识是大脑过程吗?》[17]和斯马特(J. J. C. Smart)的《感觉与大脑过程》[18]这两篇经典论文均被选中;另一篇则是反驳类型同一论的经典文献——克里普克(Saul A. Kripke)的《命名与必然性》[19]一文。导论性文献则选自《心灵简介》一书,为该书的第二章(唯物主义转向)和第三章(反对唯物主义的论证)。塞尔的《心灵简介》第二章回顾了从二元论到唯物主义的转向,其中有两节涉及同一论,一节介绍同一论思想,另一节介绍对同一论的各种反对意见;第三章有一节讨论了克里普克用来反对类型同一论的严格指示词(Rigid designator)论证。
综上可知,为训练学生的论证能力,仅阅读教科书式的导论性文献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阅读难度较大的“源”论证性的经典文献。而且,在选择经典文献时,尽量既要有立论性文献,也要有批判性文献。

四、兼具反馈功能与测量功能的成绩评定体系

(一)反馈功能与成绩评定体系的复合性
为训练学生的论证能力,教师需要经常对学生的学习情况进行考查,并及时将结果反馈给学生。否则,学生就无法知道自己学得怎样、犯了哪些错误、如何提高等等。为了让学生知道自己的不足和需待改进的地方,《心灵与机器》课程为学生提供了如下反馈形式:
习题作业与讲解 在每周的复习课上,教学助理会给学生发放一个习题集,题型有判断题、选择题和问答题不等。学生必须在下次研讨课前完成这些习题,教学助理会在下次复习课讲解并收缴这些习题。[20]
论证分析作业 学生需提交2篇论证分析作业,作业主题与上课内容相关,讲完相应内容之后即布置论证分析的作业,一个星期后上交,不能推迟。
论文作业 学生需提交3篇5页纸的论文。教师指定论文指南,论文一般在分发论文指南之后的两个星期内提交。前面两篇论文中的1篇(最好是第一篇)必须依据教师的修改意见重写,且必须在第一次提交之后的三个星期之内重新提交。
随堂测验 在复习课中,教师会偶发性地做一些随堂测验。
由于上述反馈机制只有在学生高度重视下才有效,而学生在学习时总是对考试中可能出现的问题更加关注,因而必须将之纳入课程的成绩评定体系。这样,成绩评定就不能以期终考试来一锤定音,而必须有一个复合的评价指标体系。
表2显示,《心灵与机器》课程的成绩由三部分构成,即复习课成绩、论文成绩和期终考试成绩。其中,论文成绩所占比重最大,占50%,复习课成绩其次,占30%,期终考试成绩所占比重最少,只占20%。而复习课成绩基于学生在以下几个方面的表现来评定:复习课与讲授课的考勤情况、每周的习题作业、论证分析作业、文本分析演示、对讨论的贡献和随堂测验。
表2 《心灵与机器》课程的成绩评定体系(略)
(二)测量功能与成绩评定体系的有效性
另一方面,课程成绩在本质上是表征教学效果测量结果的符号。对于论证训练理念下的教学活动而言,测量教学效果在本质上就是测量学生的论证能力,在这种意义上,成绩评定体系就是一种测量学生论证能力的法则或方法。显然,如果教师设计的考查和考试的题型仅仅是选择题、简答题,那么考查的就不是学生的论证能力,而是学生“死记硬背”的能力,因而不可能是一种有效的测量工具。正因如此,论证训练理念的考查和考试的题型大多以论述或论文形式为主。《心灵与机器》课程当然不例外,下面我将以在复习课成绩中占较大比重的论证分析作业、论文作业和期终考试来说明这一点。
论证分析作业旨在测量学生对现有论证的重构能力和分析能力。两篇作业的题目分别是:(1)重构和分析反对塞尔中文屋论证的大脑模拟器异议以及塞尔对该异议的回应,(2)重构和分析刘易斯在《经验教会了什么》一文中对知识论证的简化和他对知识论证的回应。作业的要求如下:
首先是陈述论证。学生必须用自己的话来陈述文本中提出的论证的前提和结论(每个前提和结论只能用一个句子表述),补充文本中没有明确陈述的前提,并且,对于论证的每一行句子,必须注明它是假定,还是推论,如果是推论,必须标明它是由前面的哪一行或哪几行句子推导而来。
然后是对论证进行评价。学生必须评论论证的说服力,如前提是否合理?论证是否有效?如果前提不合理,必须进一步解释它为什么不合理;如果论证无效,必须解释它为何无效,要使其前提蕴涵结论,需要补充什么假定?
论文作业则要求学生围绕下面三篇论文指南[21]用自己的话(不能引用,不能意译)进行分析讨论:
(1)依据克里普克,为什么接受笛卡尔的前提但又否认笛卡尔的结论显然是不可接受的?(必须解释笛卡尔论证的前提和结论。)仔细解释和评价克里普克反对“疼痛等同于C纤维激活”的论证。用克里普克的论证来反对标记同一论是否同样有效?它能否用来反对功能主义?给出你的答案并说明理由。
(2)什么是心理内容的外在主义?在用来阐明(关于精神状态的)外在主义的例子中,你认为最令人信服的例子是哪个?简要描述其要点。解释麦金对外在主义与特许通达(Privileged Access)不相容的忧虑。这一论证是否令人信服?为什么?这种忧虑是否真的存在?如果真的存在,那么应该拒斥外在主义论题,还是应该拒斥特许通达论题?
(3)在《意识及其在自然中的地位》一文中,查莫斯对各种心灵理论进行了分类,选择一个你认为错误的理论,解释该理论的内容,解释你为什么认为它是错的。再选择一个你认为正确的理论,对该理论的各种反对意见进行反驳,以维护该理论。
显然,论文作业是对论证分析作业的深化。论证分析作业只是要求学生重构和分析某个论证,论文作业则要求学生在重构和分析前人对某一论题的相关论证的基础上,提出并论证自己的相关主张。因此,论文作业更多的是测量学生构造论证的能力。
期末考试的考试内容覆盖整个学期的教学内容,其中至少2/3分值的问题采用论文形式作答。这种以论文形式作答的问题会在考前告知学生。在最后一次讲课时,主讲教师会告诉学生四个问题[21],其中有两道题会出现在期末考试之中。这四道题涉及课堂上讲过的四个议题,其中两道题要求学生谈一谈以往的哲学家对这些议题的看法,另外两道题则要求评论以往哲学家的论证,学生需明确提出自己的论点,并说明理由。由此可见,考试的重点仍然在考查学生的论证能力。

五、结论

总而言之,麻省理工学院的《心灵与机器》开放式课程是用论证训练理念来统摄课程教学活动的典范。就课堂教学而言,它强调讲授与复习并重,凸显论证分析;在课前预读材料的选择上,它要求最好既有难度较大的“源”论证性的经典文献,也有比较容易的简化和重构论证的导论性文献,但以前者为主,在选择某一论题的经典文献时,既要有立论性文献,也要有批判性文献;在对教学效果的评价上,它要求构建一种复合的、以论证能力测量为中心的成绩评定体系。由此也可看出,无论是教学理念,还是具体的教学法,我国的哲学教学与英美国家仍有不小的差距。强化论证训练理念,在讲课中凸显论证分析,以小班形式开设研讨课,合理选择阅读材料,构建以论证能力测量为中心的成绩评定体系,所有这些都对我国哲学教育的改革具有极为重要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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