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fojifei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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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千禧年的第一个春天。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
春天的一个春寒料峭的深夜——
烈火尽情地燃烧,连钢筋水泥的房子都烧得变形了。
因为白天晒过的电热毯起火,一个年迈的女人为了要弄出她瘫痪的男人,结果双双葬身火海,在一个春天的夜深人静时。
这个年迈的女人怎么也料不到,她生命的终点站竟然也是火海,而且也是家中起火,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她的父母兄弟一样。

当年,她娘家——一个省吃俭用的家庭——被划为地主。她的父母和弟弟觉得无脸见人,一家三口,三更半夜,闭门自焚。弟媳正好回娘家,幸免于难。
她虽然没在娘家,却也难以幸免于难。她的婆婆怕她的家庭成份连累自己当兵的儿子,偷偷写信给儿子,说她作风不好。不明真相的男人相信了。她感觉再呆在这个家里,抬不起头,做不起人,就毅然离婚了。后来男人明白了真相,希望女人回去,但生米已成熟饭了。
走时,她没有带走自己的亲生儿子。“要是别人问你娘在哪,就说死了。”奶奶教孩子说。

她改嫁了,又生了六个孩子,四男二女,其中一个男孩夭折,最小的孩子就是——我。
我出生之后的第二十六个月,父亲就扔下五个孩子和我母亲,去了生命的另一头。那时父亲才四十出头。弥留之际,他把自己最喜爱的幼子过继给他的大弟弟——我大叔,大叔当时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意料不到的是,过继过去的第二年腊月,我就被嗣母意外地摔伤了腿,意外地留下了终身残疾。
母亲拖着一群儿女,终于熬到我大哥成家。
新婚的大嫂,坚决要求分家,要不就离婚。
母亲依了。独自拉扯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两个十岁上下,一个还在学龄前。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还有大嫂日日夜夜的嫌弃数落。
每当赶集时,母亲就找家在县城的三姑子诉苦。
在我九岁那年,母亲终于改嫁到县城,带走了躲在外面不肯跟着走的小女儿——我二姐。
新嫁的男人是我三姑原来的邻居。他老婆死了,留下一大堆孩子,没人料理。三姑说这个男人不管老婆怎么骂,都不吭声,可见脾气极好。
可是母亲很少见到这个男人的好脾气。
母亲改嫁时,我二哥才十七岁,大姐才十五岁(两兄妹此后就相依为命,过起食不果腹、衣不蔽寒的日子。二哥因此落下胃病,后来像我父亲那样得了胃癌。还好发现得早,治疗及时,才没有像我父亲那样壮年而歿)。
一次,我意外地碰到母亲,她正在给人家做保姆。我久违地叫了声“姆妈”。母亲眉开眼笑,对旁边的人说,我二哥见了面从来不会叫她姆妈,说我是五个子女中最有出息的,大学毕业。又说当年我爸最疼爱我,总是抱在手里舍不得放,总说我是个人精。
我听了心里很是酸楚,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记忆。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除了大人的嫌怨,就是呵斥,几乎就没听到过一句正面夸奖的话。
除了带在身边的小女儿,跟母亲来往密切的就是我大姐(大姐小时候落过水,得过脑膜炎,又没上过学,后来行动言语迟缓于常人。大姐第一次嫁给一个穷壮汉,为他生了一儿一女。男人灵活能干,日子渐渐好了,楼房造了,最后把她甩了。大姐后来又重新有了归宿,男人忠厚,年纪比她大一大截,终年在外做临时工,除了老母,一无所有。他原来的女人嫌他家穷,跑了)。
母亲在一个不是自己家的家里,做牛做马,忍气吞声,拉扯大了一大群别人的孩子。
那男人虽家在县城,但因为子女多,家境困难。男人想让跟着我母亲过去的二姐做他的小儿媳。可是二姐已经懂事,不想生活在这个感受不到家庭温暖的家中(二姐后来嫁给一位抗美援朝时再度入伍的老志愿军的大儿子,也在县城)。
进入老年,加上操劳过度,男人中风瘫痪了。一大堆亲生儿女,没有谁愿意照顾瘫痪的老父。终于天降大任于身,那群被我母亲拉扯大但绝不属于她的儿女再也不赶她走了,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赶她走了,除非男人瘫痪康复,行动自如。男人曾经患肺结核住院,因为是传染病,他的一大堆儿女没有谁愿意入院照料,只有我母亲日夜在身边服侍。但传染病一好,那群儿女就想着要赶走她。
当初亲戚都劝母亲,不要改嫁,再熬熬,也就过去了。但是,在那连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极其缺乏的年代,谁能预料到农村的生活也会有翻身的日子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以后,农村的生活渐渐活了,似乎渐渐脱离苦海了。
可生活在县城的母亲,日子却日见艰难,经常被赶出“家”们,东躲西/藏。当初改嫁时,我二叔就曾因为是我三姑出面介绍,好长一段日子都不搭理我三姑。现在我几个叔叔看到他们老嫂子的处境,就商量着,打算把她接回村子。
我大哥二哥都同意。但大嫂二嫂不乐意,说她们的小孩没要我母亲带过,凭什么现在要养她老?

我记得,生前好几次,母亲当着我和二姐说,你们兄弟姊妹几个,今后一定要和和气气,互相帮忙。
我记得,有一次,被赶出“家”门暂时寄身在二姐家的母亲,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带着体温的几十块钱,硬是塞给已经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

是这个虽近在咫尺却很少见面而且我也很少表过爱心的母亲,才让我真正体会到,人间原来真正有无私的父母之爱。可是母亲再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这种体会。母亲也不可能知道,她眼中有出息的小儿子,就在她归于大火的那同一个春天,刚收到了硕士入学通知书(母亲当然更不会知道,我三年后又继续读博士)。母亲也不会知道,就在她以烈火告别春天的那年夏天,她大儿媳埋怨说她从来没有带过的大孙子,上了一本线,被一所不错的高校录取。
大哥二哥本想将母亲的余骸聚集,与父亲合墓。可是,已经分辨不出哪是她的哪是那男人的骸骨。只好让她与她为之献出生命的那个男人永远在一起。

大哥现在已近花甲之年。不知从何时起,一想起母亲的遭遇,他就痛心疾首,悔恨自己当年没有能力没有愿力站在母亲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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