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朝晖，厦门大学，发表于“法学跨学科研究与认知神经科学”学术研讨会会议
一、摘 要
...自由意志问题，在哲学界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当代自由意志问题的研究，已经汇聚了逻辑学，认知科学，科学和哲学认识论等多学科的交叉研究。或许我们可以说，自由意志问题，天然是交叉学科研究的主题，因为这个主题已经直抵人类认识的幽微之处。
...本文将介绍自由意志领域的一些重要观点和重要实验，考察自由意志的双层模型说与事件因果说，尝试提出关于自由意志的一种新的解释——所谓自由意志，是指人类具有一种在外在和内在约束条件下自由选择的能力。
...习性（内在约束）的倾向性，会影响但不会决定人类的自由选择。人类的自由选择，反过来又重塑了内在习性。
...自由意志问题是人类的根本问题。在此层面，神经可塑性，概念构造性，解释学，爱智慧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释。
...自由意志（free will）的问题，在西方思想界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古往今来，很多哲学家都思考过这个问题。近代心灵哲学兴起，使用概念分析的方法重新思考这一古老问题。这几年，由于磁共振成像等观测技术的成熟，脑神经科学的研究突飞猛进，又赋予了这一古老话题以科学内涵与科学手段。
...人类有没有某种自由能力，或者人类是完全被决定的？当代研究的方法结合了日常经验，概念分析和科学观测。在日常经验上看来，面对某种情境的时候，我们有可供取舍的可能性（alternative possibilities），可以进行自由的选择与行动。人类的自由意志，还表示在我们是可以选择其他可能性的（could have done otherwise）。
二、决定论：来自经典物理
...决定论者（determinism）认为：未来的一切都已经被过去预先决定了 。现代决定论的思想，主要来源于自然的物理决定论。
...在经典物理时代，拉普拉斯提出物质世界的决定论，他认为：“宇宙的当前状态，是宇宙过去状态的结果，又是宇宙未来状态的原因。”或者说，如果给定宇宙间的力量和宇宙间所有事物的相对位置，那么就可以确定地计算出宇宙未来的状态 。
三、作为自愿的自由：来自政治哲学
...政治哲学家霍布斯认为，人类具有一种免于强制的自由（freedom from compulsion） 。从另一方向来说，人类具有作为自愿的自由能力（freedom as voluntary）。如果我们的行动不是出于外在的强迫，而是出自于我们内心的自愿选择，那么这种能力就是人类的自由能力。
... 他认为：“这种行为（自愿行动）由于来自人们的意志，所以便是出于自由的行动。”
四、李贝特实验：来自脑科学实验
...上世纪80年代初，李贝特(Benjamin Libet)及其同事进行了一项关于自由意志的脑神经实验。研究表明，自愿行为的背后，也有相当的内在决定因素。
...实验是这样的：用脑电记录装置监测志愿者的脑电活动，然后给他们下达指令：一知觉到行动意图(intention)时，就立刻反馈并且采取行动(action)。
...脑电记录装置显示，在志愿者意识到行动意图之前，仪器早已检测到引导身体活动的相关脑电活动，也就是准备电位(readiness potential)。
对于李贝特实验的解释：自由意志是一种幻觉吗？
...有些学者认为，李贝特实验揭示了自由意志是一种幻觉：所谓的自愿行动，其实已经被大脑中的无意识过程所决定。
...然而，这样的解释是有争议的。
...实验要求：志愿者一意识到意图就执行行动。实验要求干扰了志愿者的自由选择。
...三个阶段：大脑准备电位（1无意识），志愿者意识到意图（2有意识），选择根据意图行动（3选择确定）
...我们想提出一些评论：1，2之间会不会因人而异，有些人比较敏锐？2，3之间是不是决定的？我们重点探讨第二个问题。
...意识到意图，与决定根据意图行动，这是两回事。
...1999年，李贝特在一篇名为“我们有自由意志吗？”的论文中回顾了他的实验，他认为尽管自愿行为是被无意识启动的，但是意识功能仍然可以控制结果，也可以选择不行动（free won't）。因此，自由意志并没有被排除。
...我们进一步的评论是：有选择不行动的自由（free won't），就有选择行动的自由（free will）。志愿者选择遵守实验要求，体现了自由意志。举个宏观一些的例子，下级提供了一个可能的方案，最后的拍板权则是上级。上级可以否决该方案，上级也可以同意该方案，这两者同样都反映了上级的自由意志。
五、西方哲学学者对此研究的一些借鉴
...埃克斯多姆（Laura Waddell Ekstrom）在她的《自由意志：一个哲学的研究》中，提出了一种自由意志模型。
... 埃克斯多姆认为“主体因果”（agent-causation）的分析框架过于笼统，提出“事件因果”（event-causal）的分析框架，更具体地来探讨事件的因果关联。在探讨自由意志问题时，我们需要对于主体的更细致的分析。
... 埃克斯多姆引入了偏好（preference）这一概念，认为偏好是有原因的（causal），但并非被决定的（determined）。
...她说：“偏好所导致的行动，是被主体（agent）所控制和因果决定的，因为在我看来，所谓主体就是指偏好与认可的集合，还有我们塑造与重塑个性的能力。关于形成哪一个偏好的决定，基于我们关于主体的分析，是一个关于我们想成为哪一类人的决定。这种决定来自于过去，但并不是被过去所完全决定的。”
...通过对于“偏好”和“事件因果”的阐述，埃克斯多姆认为人类有各种各样的偏好，这些过去的偏好，会对我们的自由选择有一定的影响，但并非是决定性的影响。
...但埃克斯多姆并没有清楚地说明自由选择的机制，只是将行动的自由性归结于偏好的自由性。
...另外，埃克斯多姆给出的模型，也是一种双层模型。在所有的双层模型中，都是从多种可能考量出发，通过慎思确立最终的决定。在慎思的选择中，自由选择其实已发生多次。
...对于每一种可能选择，人类都有执行与不执行的自由选择能力。正是因为不立刻执行某一种选择，我们才有机会考虑另一种选择。
...当我们面对某一情境，往往会生起一种惯性的倾向，但是人类的自由性恰恰在于，人类并不一定要按照这种惯性倾向直接反应，而是可以将这种惯性倾向先停止下来，进入一种更富于理性与自由的慎思与抉择。
六、一种可能的自由意志模型：约束条件下的自由选择
...以下借鉴“事件因果说”，提出自由意志的新模型：约束条件下的自由选择。约束条件包含外在约束和内在约束。
...所谓外在约束，包含宇宙法则，科学定律，环境因素，身体条件等等，
...所谓内在约束，主要指的是我们以前形成的各种各样的欲望，倾向，习气，志向，偏好，爱好，习惯，潜意识，习性等等（以下统称为“习性”）。各种习性对应了各种情境之中的刺激与反应模式，在遇到相似的情境时相应的习性会触发。
...在这些外在约束和内在约束之下，人类依然具有自由选择与自由行动的能力。
习性的构造性
...当我们面对某一情境的时候，我们的某类习性会生成一个可能的反应。
...如果我们不加反思地按照习性进行反应的话，这反过来又加强了习性的影响力。
...如果我们对这个可能的反应进行反思的话，可以选择是否按照这个反应执行。如果选择不按照这个习性进行反应，这反过来削弱了该习性的影响力。
...这类习性的影响力越是强大，我们越会倾向于立即按照这类习性进行反应。在极端的情况下，如果该习性非常强大，我们就倾向于直接按照习性行事。如果该习性非常微弱，我们就倾向于不受该习性的控制。
...过往累积的习性会对我们的选择产生影响，但是这种影响并不具有完全决定性。
...在高级监控功能下，我们具有选择执行或者不执行的能力。所谓高级监控功能，是指人类的反思，理性，觉察与选择等能力。高级监控能力越是强大，我们越会倾向于对该习气进行理性的觉察与选择。（觉察时，习气已处于被观察位置）
...如果我们选择执行相应的习性反应，那么我们可以说该习性反应是有原因的有条件的，但并不能说该习性反应是被事先决定的。
...当该习性反应已经发生，该习性反应是有原因的，是受先前的习性的影响的。但该习性反应并不是被事先决定的，因为在事情发生前我们具有不执行该反应的能力。在此意义上，我们所选择的习性反应可以说是“自由”的。
...在自由选择了意图之后，引发身体，语言或者思想的行动（行动的理由解释）。这种行动，也可以说是“自由”的。我们的自由选择和自由行动，塑造和重塑着我们的个性。
七、可能的反驳与分析：来自逻辑
...对于自由意志说，有一种常见的反驳称为“对于自由意志的典型反驳”（The Standard Argument Against Free Will）。
...大概而言，这种反驳认为：一方面，如果非决定论成立，那么我们的行为是随机的（不妨称为随机论），我们并没有对于意志的控制力，人类也就不必为随机行为负责。在此意义上，人类并不具有自由意志。另一方面，如果决定论成立，那么未来是可预测的，也就没有自由意志的空间。在这两种情况下，自由意志都不能成立。斯马特（Smart）认为，或者决定论是正确的，或者非决定论是正确的，这两种已经穷尽了逻辑的可能性。因此，自由意志并不存在。
...其实，斯马特混淆了非决定论与随机论，非决定论并不一定导致随机论。在决定论与随机论之间，还存在着第三种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就是：有原因，但非决定。斯马特将“有原因”（caused）与“被决定”（determined）混为一谈。事实上，事情可以是有原因的，但是这并非等价于被决定。
...例如，当我们面对分叉路的时候，我们走向哪条路是非决定的。换句话来说，我们有可能选择不走，我们有可能选择这条路，我们也有可能选择另外一条路。但是不管我们最终选择走向某条道路，我们可以说最终选择是有原因的。
八、自由与责任
...面对着外在与内在的各种约束，人类依然具有自由选择和自由行动的能力，所以人类也就要承担由此自由带来的责任。
...即使一个人处于负面的环境里，他接受到的教育是负面的，但是这个人依然要为他的行为承担责任。因为外在的环境并不能完全决定他的行为，他依然具有选择执行与否的能力。
...一个健康的人或社会，都需要理性与智慧的判断力。教育不只是学习，教育更是开发理性智慧。
...更进一步地，假设一个人的大脑接收到某种指令，如果这个人按照这个指令执行的话，那么他也要承担责任。因为内在的环境也不能完全决定他的行为，他依然具有选择执行与否的能力。
...
九、开放的思考：自由选择与解释学
...海德格尔认为，解释是此在基本的生存方式。
...解释的结构：把某某东西作为某某东西加以解释，这在本质上是通过先行具有、先行见到与先行掌握来起作用的。解释从来不是对先行给定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
...解释领会到它的首要的、不断的和最终的任务始终是不让向来就有的前有、前见与前把握以偶发奇想和流俗之见的方式出现，它的任务始终是从事情本身出来清理先有、先见与先行把握，从而保障课题的科学性。
...伽达默尔侧重于文本或语言的解释。
...他认为，前见其实并不意味着一种错误的判断。它的概念包含它可以具有肯定的和否定的价值。
...时间距离常常能使诠释学的真正批判性问题得以解决，也就是说，才能把我们得以进行理解的真前见与我们由之而产生误解的假前见区分开来。
...客观性与全面性：只有当它们与现时代的一切关系都消失后，当代创造物自己的真正本性才显现出来，从而我们有可能对它们所说的东西进行那种可以要求普遍有效性的理解。
...其实，更根本的因素，是解释者在解释过程中有没有受到成见俗见偏见的影响和控制。
...在对于案件审判的前见中，哪些是肯定的哪些是否定的？（前见：praiudicium，终审前的预判断）
...这些都有赖于解释者是否具足理性与智慧的判断力。
十、开放的思考：自由选择与人工智能
...“机器智能会不会超越人类智能”，这也是心灵哲学热议的话题。通过本文的自由选择说，提供了探讨这一话题的另外一个思路。这种思路可以称为机器智能不会超越人类智能的“自由意志论证”。
...人类智慧，正如我们上面讨论的，具有相当的可变性和可塑性。人类智能具有自由选择的能力，可以放下某种习性反应，寻求另外一种可能性的能力。人类的智能并不是被决定的，然而机器智能，在被设计好之后，却具有决定性的特点。
...一个程序依赖于基本的数据结构和算法，这些都依靠设计者的设计。数据结构的表达能力，决定于设计者的观察程度和形式化能力。算法的智慧程度，决定于设计者的智能程度。即使有些程序是具有演化特征的，但是关于“如何演化”的更核心算法，也依然是被决定的。
...机器智能是被决定的，按照既定的结构与算法进行计算。然而人类智能，却始终具有这样的可能性：从原有结构与算法中脱身出来，寻求其它更好的结构与算法。
...在此意义上，机器智慧不可能超越人类智慧。相对于人类，机器的优势在于速度。严格来说，如果人类有机器的速度，那么机器智慧不可能超越人类智慧。
...自由选择能力，正是人类智慧的一个重要方面，因为可以放下既有的习性模式，才有可能超越既有的习性模式，才可以追求更多的可能性。
十一、各种研究方法的分析
...1、逻辑方法的优势与局限：
...斯马特等人对于自由意志的反证是可疑的。
...奇怪的是，仅仅通过逻辑（或概念）推理居然可以证明一个经验问题。逻辑是已有知识的符号表达，在演绎封闭的意义上，逻辑推理并不能发现新知识。从信息的角度来看，演绎推理并不能增加信息量。同样，逻辑矛盾并不能用来发现新知识。
...所以，维特根斯坦说：“不要想，而要看”。自由意志的存在与否，本质上是一个经验问题，需要的是对于人类经验的各种观察，而不是逻辑上的反证法可以确认的。
...2、概念分析方法的优势与局限：
...对于“自由意志”，哲学家在不同意义上使用这个语词。同样一个语词，意义可能是不同的。一个语词的理解，要在上下文中得到理解。
...所以，在讨论“自由意志”的时候，有必要先澄清所谓“自由意志”是什么意思。邓尼特的双层模型，与其说是 “自由意志”，不如说是某种“非决定性”或者“随机性”。霍布斯意义上的“自由意志”，是指人类免于外在强制的情况下做他想要做的事情。而当前讨论的“自由意志”，则不但要考虑外在约束，更重要的还要考虑内在约束。
...纯粹的概念分析也还没有触及到经验问题。
...3、科学实验方法（第三人称观察）：
...本文的理论模型，可以很好地解释李贝特实验。在李贝特实验中，习性形成一个可能的反应，志愿者意识到这个可能的反应，可以选择付诸执行或者不执行。习性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能选择，并没有完全决定志愿者的最终选择。所以，李贝特实验并没有取消人类的自由能力。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同样一个科学实验，可以具有相当不同的解释。科学实验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对于科学实验的解释可以是有争议的。
...4、所是：哲学解释学（第一人称观察）
...对于一个前沿问题的科学实验，往往会超越现有理论框架的解释范围，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新的理论框架。这过程中，哲学式的理性反思能力与概念分析能力是相当重要的。在此意义上，需要借鉴第一人称观察。哲学解释学是其中一种。
...然而，伽达默尔解释学过于强调前见的合理性。
...意大利法学家贝蒂（Emilio Betti）批评道：将解释学限制于事实的追问，而不涉及法权问题（法：真理取向）。
...哈贝马斯的类似批评：伽达默尔为“传统”和“成见”正名，掩盖了反思和批判精神。
...适用与不适用：适用多样性取向的领域，比如艺术和文化；不适用真理取向的领域，比如科学、认识论和法学。
...爱智慧：历史确实如此发生，但是我们可以选择一条异于历史的道路。对于所是的研究，比较侧重研究当前状态，比较侧重的是既有的概念习得。对于应是的研究，则比较侧重研究如何做得更好，比较侧重的是理性与智慧。
...五、应是：理性与智慧的作用（觉察与超越）
...西方哲学的爱智慧传统，东方智慧的“为道日损”传统都是在此层面。人类构造的概念框架并非完美，总是可以被超越的。当我们超越现有概念框架时，我们正是在爱智慧。当我们观察既有的概念框架时，这时候就将概念习得放置于一种被观察被反思的境地，也就有可能会看到其中的成见，放下成见以后也就有可能追求其他更好的可能性。
...比如，在科学理论的发展中，放下对于绝对时空的成见，才可能去追求相对时空的理论，放下对于连续能量的成见，才可能去追求量子的理论。科学如此，认识论也如此。
...人类的自由选择能力，是人类智慧的重要特征。
...通过这种自由选择能力，我们可以放下既有的习性模式，可以拥有更好的可能性。（free from，aletheia）人类始终可以追求更好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始终可以爱智慧。
...或许，这正是智慧传统对于何谓“自由”的理解。在此意义上，人类应是：自由地存在着。
...谢谢诸位老师！谢谢法学院的邀请！
主办单位：厦门大学法学院，法律与认知神经科学研究中心（筹）
时间：2012年12月1日
中国神经元法学：http://blog.sina.com.cn/s/blog_98cd08d201019jir.html
一、摘 要
...自由意志问题，在哲学界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当代自由意志问题的研究，已经汇聚了逻辑学，认知科学，科学和哲学认识论等多学科的交叉研究。或许我们可以说，自由意志问题，天然是交叉学科研究的主题，因为这个主题已经直抵人类认识的幽微之处。
...本文将介绍自由意志领域的一些重要观点和重要实验，考察自由意志的双层模型说与事件因果说，尝试提出关于自由意志的一种新的解释——所谓自由意志，是指人类具有一种在外在和内在约束条件下自由选择的能力。
...习性（内在约束）的倾向性，会影响但不会决定人类的自由选择。人类的自由选择，反过来又重塑了内在习性。
...自由意志问题是人类的根本问题。在此层面，神经可塑性，概念构造性，解释学，爱智慧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释。
...自由意志（free will）的问题，在西方思想界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古往今来，很多哲学家都思考过这个问题。近代心灵哲学兴起，使用概念分析的方法重新思考这一古老问题。这几年，由于磁共振成像等观测技术的成熟，脑神经科学的研究突飞猛进，又赋予了这一古老话题以科学内涵与科学手段。
...人类有没有某种自由能力，或者人类是完全被决定的？当代研究的方法结合了日常经验，概念分析和科学观测。在日常经验上看来，面对某种情境的时候，我们有可供取舍的可能性（alternative possibilities），可以进行自由的选择与行动。人类的自由意志，还表示在我们是可以选择其他可能性的（could have done otherwise）。
二、决定论：来自经典物理
...决定论者（determinism）认为：未来的一切都已经被过去预先决定了 。现代决定论的思想，主要来源于自然的物理决定论。
...在经典物理时代，拉普拉斯提出物质世界的决定论，他认为：“宇宙的当前状态，是宇宙过去状态的结果，又是宇宙未来状态的原因。”或者说，如果给定宇宙间的力量和宇宙间所有事物的相对位置，那么就可以确定地计算出宇宙未来的状态 。
三、作为自愿的自由：来自政治哲学
...政治哲学家霍布斯认为，人类具有一种免于强制的自由（freedom from compulsion） 。从另一方向来说，人类具有作为自愿的自由能力（freedom as voluntary）。如果我们的行动不是出于外在的强迫，而是出自于我们内心的自愿选择，那么这种能力就是人类的自由能力。
... 他认为：“这种行为（自愿行动）由于来自人们的意志，所以便是出于自由的行动。”
四、李贝特实验：来自脑科学实验
...上世纪80年代初，李贝特(Benjamin Libet)及其同事进行了一项关于自由意志的脑神经实验。研究表明，自愿行为的背后，也有相当的内在决定因素。
...实验是这样的：用脑电记录装置监测志愿者的脑电活动，然后给他们下达指令：一知觉到行动意图(intention)时，就立刻反馈并且采取行动(action)。
...脑电记录装置显示，在志愿者意识到行动意图之前，仪器早已检测到引导身体活动的相关脑电活动，也就是准备电位(readiness potential)。
对于李贝特实验的解释：自由意志是一种幻觉吗？
...有些学者认为，李贝特实验揭示了自由意志是一种幻觉：所谓的自愿行动，其实已经被大脑中的无意识过程所决定。
...然而，这样的解释是有争议的。
...实验要求：志愿者一意识到意图就执行行动。实验要求干扰了志愿者的自由选择。
...三个阶段：大脑准备电位（1无意识），志愿者意识到意图（2有意识），选择根据意图行动（3选择确定）
...我们想提出一些评论：1，2之间会不会因人而异，有些人比较敏锐？2，3之间是不是决定的？我们重点探讨第二个问题。
...意识到意图，与决定根据意图行动，这是两回事。
...1999年，李贝特在一篇名为“我们有自由意志吗？”的论文中回顾了他的实验，他认为尽管自愿行为是被无意识启动的，但是意识功能仍然可以控制结果，也可以选择不行动（free won't）。因此，自由意志并没有被排除。
...我们进一步的评论是：有选择不行动的自由（free won't），就有选择行动的自由（free will）。志愿者选择遵守实验要求，体现了自由意志。举个宏观一些的例子，下级提供了一个可能的方案，最后的拍板权则是上级。上级可以否决该方案，上级也可以同意该方案，这两者同样都反映了上级的自由意志。
五、西方哲学学者对此研究的一些借鉴
...埃克斯多姆（Laura Waddell Ekstrom）在她的《自由意志：一个哲学的研究》中，提出了一种自由意志模型。
... 埃克斯多姆认为“主体因果”（agent-causation）的分析框架过于笼统，提出“事件因果”（event-causal）的分析框架，更具体地来探讨事件的因果关联。在探讨自由意志问题时，我们需要对于主体的更细致的分析。
... 埃克斯多姆引入了偏好（preference）这一概念，认为偏好是有原因的（causal），但并非被决定的（determined）。
...她说：“偏好所导致的行动，是被主体（agent）所控制和因果决定的，因为在我看来，所谓主体就是指偏好与认可的集合，还有我们塑造与重塑个性的能力。关于形成哪一个偏好的决定，基于我们关于主体的分析，是一个关于我们想成为哪一类人的决定。这种决定来自于过去，但并不是被过去所完全决定的。”
...通过对于“偏好”和“事件因果”的阐述，埃克斯多姆认为人类有各种各样的偏好，这些过去的偏好，会对我们的自由选择有一定的影响，但并非是决定性的影响。
...但埃克斯多姆并没有清楚地说明自由选择的机制，只是将行动的自由性归结于偏好的自由性。
...另外，埃克斯多姆给出的模型，也是一种双层模型。在所有的双层模型中，都是从多种可能考量出发，通过慎思确立最终的决定。在慎思的选择中，自由选择其实已发生多次。
...对于每一种可能选择，人类都有执行与不执行的自由选择能力。正是因为不立刻执行某一种选择，我们才有机会考虑另一种选择。
...当我们面对某一情境，往往会生起一种惯性的倾向，但是人类的自由性恰恰在于，人类并不一定要按照这种惯性倾向直接反应，而是可以将这种惯性倾向先停止下来，进入一种更富于理性与自由的慎思与抉择。
六、一种可能的自由意志模型：约束条件下的自由选择
...以下借鉴“事件因果说”，提出自由意志的新模型：约束条件下的自由选择。约束条件包含外在约束和内在约束。
...所谓外在约束，包含宇宙法则，科学定律，环境因素，身体条件等等，
...所谓内在约束，主要指的是我们以前形成的各种各样的欲望，倾向，习气，志向，偏好，爱好，习惯，潜意识，习性等等（以下统称为“习性”）。各种习性对应了各种情境之中的刺激与反应模式，在遇到相似的情境时相应的习性会触发。
...在这些外在约束和内在约束之下，人类依然具有自由选择与自由行动的能力。
习性的构造性
...当我们面对某一情境的时候，我们的某类习性会生成一个可能的反应。
...如果我们不加反思地按照习性进行反应的话，这反过来又加强了习性的影响力。
...如果我们对这个可能的反应进行反思的话，可以选择是否按照这个反应执行。如果选择不按照这个习性进行反应，这反过来削弱了该习性的影响力。
...这类习性的影响力越是强大，我们越会倾向于立即按照这类习性进行反应。在极端的情况下，如果该习性非常强大，我们就倾向于直接按照习性行事。如果该习性非常微弱，我们就倾向于不受该习性的控制。
...过往累积的习性会对我们的选择产生影响，但是这种影响并不具有完全决定性。
...在高级监控功能下，我们具有选择执行或者不执行的能力。所谓高级监控功能，是指人类的反思，理性，觉察与选择等能力。高级监控能力越是强大，我们越会倾向于对该习气进行理性的觉察与选择。（觉察时，习气已处于被观察位置）
...如果我们选择执行相应的习性反应，那么我们可以说该习性反应是有原因的有条件的，但并不能说该习性反应是被事先决定的。
...当该习性反应已经发生，该习性反应是有原因的，是受先前的习性的影响的。但该习性反应并不是被事先决定的，因为在事情发生前我们具有不执行该反应的能力。在此意义上，我们所选择的习性反应可以说是“自由”的。
...在自由选择了意图之后，引发身体，语言或者思想的行动（行动的理由解释）。这种行动，也可以说是“自由”的。我们的自由选择和自由行动，塑造和重塑着我们的个性。
七、可能的反驳与分析：来自逻辑
...对于自由意志说，有一种常见的反驳称为“对于自由意志的典型反驳”（The Standard Argument Against Free Will）。
...大概而言，这种反驳认为：一方面，如果非决定论成立，那么我们的行为是随机的（不妨称为随机论），我们并没有对于意志的控制力，人类也就不必为随机行为负责。在此意义上，人类并不具有自由意志。另一方面，如果决定论成立，那么未来是可预测的，也就没有自由意志的空间。在这两种情况下，自由意志都不能成立。斯马特（Smart）认为，或者决定论是正确的，或者非决定论是正确的，这两种已经穷尽了逻辑的可能性。因此，自由意志并不存在。
...其实，斯马特混淆了非决定论与随机论，非决定论并不一定导致随机论。在决定论与随机论之间，还存在着第三种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就是：有原因，但非决定。斯马特将“有原因”（caused）与“被决定”（determined）混为一谈。事实上，事情可以是有原因的，但是这并非等价于被决定。
...例如，当我们面对分叉路的时候，我们走向哪条路是非决定的。换句话来说，我们有可能选择不走，我们有可能选择这条路，我们也有可能选择另外一条路。但是不管我们最终选择走向某条道路，我们可以说最终选择是有原因的。
八、自由与责任
...面对着外在与内在的各种约束，人类依然具有自由选择和自由行动的能力，所以人类也就要承担由此自由带来的责任。
...即使一个人处于负面的环境里，他接受到的教育是负面的，但是这个人依然要为他的行为承担责任。因为外在的环境并不能完全决定他的行为，他依然具有选择执行与否的能力。
...一个健康的人或社会，都需要理性与智慧的判断力。教育不只是学习，教育更是开发理性智慧。
...更进一步地，假设一个人的大脑接收到某种指令，如果这个人按照这个指令执行的话，那么他也要承担责任。因为内在的环境也不能完全决定他的行为，他依然具有选择执行与否的能力。
...
九、开放的思考：自由选择与解释学
...海德格尔认为，解释是此在基本的生存方式。
...解释的结构：把某某东西作为某某东西加以解释，这在本质上是通过先行具有、先行见到与先行掌握来起作用的。解释从来不是对先行给定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
...解释领会到它的首要的、不断的和最终的任务始终是不让向来就有的前有、前见与前把握以偶发奇想和流俗之见的方式出现，它的任务始终是从事情本身出来清理先有、先见与先行把握，从而保障课题的科学性。
...伽达默尔侧重于文本或语言的解释。
...他认为，前见其实并不意味着一种错误的判断。它的概念包含它可以具有肯定的和否定的价值。
...时间距离常常能使诠释学的真正批判性问题得以解决，也就是说，才能把我们得以进行理解的真前见与我们由之而产生误解的假前见区分开来。
...客观性与全面性：只有当它们与现时代的一切关系都消失后，当代创造物自己的真正本性才显现出来，从而我们有可能对它们所说的东西进行那种可以要求普遍有效性的理解。
...其实，更根本的因素，是解释者在解释过程中有没有受到成见俗见偏见的影响和控制。
...在对于案件审判的前见中，哪些是肯定的哪些是否定的？（前见：praiudicium，终审前的预判断）
...这些都有赖于解释者是否具足理性与智慧的判断力。
十、开放的思考：自由选择与人工智能
...“机器智能会不会超越人类智能”，这也是心灵哲学热议的话题。通过本文的自由选择说，提供了探讨这一话题的另外一个思路。这种思路可以称为机器智能不会超越人类智能的“自由意志论证”。
...人类智慧，正如我们上面讨论的，具有相当的可变性和可塑性。人类智能具有自由选择的能力，可以放下某种习性反应，寻求另外一种可能性的能力。人类的智能并不是被决定的，然而机器智能，在被设计好之后，却具有决定性的特点。
...一个程序依赖于基本的数据结构和算法，这些都依靠设计者的设计。数据结构的表达能力，决定于设计者的观察程度和形式化能力。算法的智慧程度，决定于设计者的智能程度。即使有些程序是具有演化特征的，但是关于“如何演化”的更核心算法，也依然是被决定的。
...机器智能是被决定的，按照既定的结构与算法进行计算。然而人类智能，却始终具有这样的可能性：从原有结构与算法中脱身出来，寻求其它更好的结构与算法。
...在此意义上，机器智慧不可能超越人类智慧。相对于人类，机器的优势在于速度。严格来说，如果人类有机器的速度，那么机器智慧不可能超越人类智慧。
...自由选择能力，正是人类智慧的一个重要方面，因为可以放下既有的习性模式，才有可能超越既有的习性模式，才可以追求更多的可能性。
十一、各种研究方法的分析
...1、逻辑方法的优势与局限：
...斯马特等人对于自由意志的反证是可疑的。
...奇怪的是，仅仅通过逻辑（或概念）推理居然可以证明一个经验问题。逻辑是已有知识的符号表达，在演绎封闭的意义上，逻辑推理并不能发现新知识。从信息的角度来看，演绎推理并不能增加信息量。同样，逻辑矛盾并不能用来发现新知识。
...所以，维特根斯坦说：“不要想，而要看”。自由意志的存在与否，本质上是一个经验问题，需要的是对于人类经验的各种观察，而不是逻辑上的反证法可以确认的。
...2、概念分析方法的优势与局限：
...对于“自由意志”，哲学家在不同意义上使用这个语词。同样一个语词，意义可能是不同的。一个语词的理解，要在上下文中得到理解。
...所以，在讨论“自由意志”的时候，有必要先澄清所谓“自由意志”是什么意思。邓尼特的双层模型，与其说是 “自由意志”，不如说是某种“非决定性”或者“随机性”。霍布斯意义上的“自由意志”，是指人类免于外在强制的情况下做他想要做的事情。而当前讨论的“自由意志”，则不但要考虑外在约束，更重要的还要考虑内在约束。
...纯粹的概念分析也还没有触及到经验问题。
...3、科学实验方法（第三人称观察）：
...本文的理论模型，可以很好地解释李贝特实验。在李贝特实验中，习性形成一个可能的反应，志愿者意识到这个可能的反应，可以选择付诸执行或者不执行。习性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能选择，并没有完全决定志愿者的最终选择。所以，李贝特实验并没有取消人类的自由能力。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同样一个科学实验，可以具有相当不同的解释。科学实验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对于科学实验的解释可以是有争议的。
...4、所是：哲学解释学（第一人称观察）
...对于一个前沿问题的科学实验，往往会超越现有理论框架的解释范围，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新的理论框架。这过程中，哲学式的理性反思能力与概念分析能力是相当重要的。在此意义上，需要借鉴第一人称观察。哲学解释学是其中一种。
...然而，伽达默尔解释学过于强调前见的合理性。
...意大利法学家贝蒂（Emilio Betti）批评道：将解释学限制于事实的追问，而不涉及法权问题（法：真理取向）。
...哈贝马斯的类似批评：伽达默尔为“传统”和“成见”正名，掩盖了反思和批判精神。
...适用与不适用：适用多样性取向的领域，比如艺术和文化；不适用真理取向的领域，比如科学、认识论和法学。
...爱智慧：历史确实如此发生，但是我们可以选择一条异于历史的道路。对于所是的研究，比较侧重研究当前状态，比较侧重的是既有的概念习得。对于应是的研究，则比较侧重研究如何做得更好，比较侧重的是理性与智慧。
...五、应是：理性与智慧的作用（觉察与超越）
...西方哲学的爱智慧传统，东方智慧的“为道日损”传统都是在此层面。人类构造的概念框架并非完美，总是可以被超越的。当我们超越现有概念框架时，我们正是在爱智慧。当我们观察既有的概念框架时，这时候就将概念习得放置于一种被观察被反思的境地，也就有可能会看到其中的成见，放下成见以后也就有可能追求其他更好的可能性。
...比如，在科学理论的发展中，放下对于绝对时空的成见，才可能去追求相对时空的理论，放下对于连续能量的成见，才可能去追求量子的理论。科学如此，认识论也如此。
...人类的自由选择能力，是人类智慧的重要特征。
...通过这种自由选择能力，我们可以放下既有的习性模式，可以拥有更好的可能性。（free from，aletheia）人类始终可以追求更好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始终可以爱智慧。
...或许，这正是智慧传统对于何谓“自由”的理解。在此意义上，人类应是：自由地存在着。
...谢谢诸位老师！谢谢法学院的邀请！
主办单位：厦门大学法学院，法律与认知神经科学研究中心（筹）
时间：2012年12月1日
中国神经元法学：http://blog.sina.com.cn/s/blog_98cd08d201019jir.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