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蔽与遮蔽——海德格尔中期真理观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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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蔽与遮蔽
——海德格尔中期真理观初探

指导老师:彭富春

提 要:海德格尔从存在问题出发,解决了传统存在论——即符合论自身无法克服的难题。我们只有试图思考存在本身时才能思考什么是真理的问题。本性的真理即存在的真理。真理的本性是自由,自由支配着人才有历史。真理作为存在的根本特征就是去蔽的同时又遮蔽。

关键词:海德格尔 真理 自由 存在

要将海德格尔的真理观清楚、完整地表述出来,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前期——世界;中期——历史;晚期——语言。比梅尔曾说过:“如果我们试图把握那个使海德格尔的思想充满活力,使其探究永不停歇的问题的核心,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这个核心是双重的,它既是对存在的探索又是对aletheia(无蔽)的探索。”①这一段话为我们指出探索海德格尔真理观的道路。但比梅尔同样说过,“在这里海德格尔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存在和真理的双重主题不再起决定作用,而是承负着存在和真理的无蔽问题突了出来。”——这里,指的是海德格尔的晚期著作《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1964)。这提醒我们在研究海德格尔思想的时候,必须注意不同阶段的区分。
本文将着重讨论海德格尔中期阶段在《论真理的本性》②中对真理的思考。
海德格尔思想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反叛——这一点,相当明了。本文将就此展开讨论。同时必须提及的,是他的三个思想阶段的特点:1、世界性的维度,“在世存在”乃“于无存在” ;2、历史性的维度,真理的去蔽乃真理的遮蔽;3、语言性的维度,道的言说乃道的沉默。③作为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他的真理观具有同样的特征。

一、质疑传统真理观
在我们谈论真理与自由——即海德格尔中期真理观之前,我们必须了解他在早期作品《存在与时间》④(第44节)中关于真理的论述。海德格尔从对传统真理论的批判着手来铺展他自己的真理论。他指出,从哲学的开始,人类的思想就围绕着存在与真理的关系问题进行。在巴门尼德那里,他认为“存在和认识是一回事”——这一揭示把存在同听取着存在的领会“同一”起来;而亚里士多德曾把哲学定义为真理的知识,同时还把它定义为根据存在者之存在来考察存在者的episteme(知识)。尽管亚里士多德的“灵魂的‘体验’,‘表象’,是物的符合”的命题“把真理的场所判定为陈述并把它描述为符合”⑤,但并不完全是真理的本性的规定。不幸的是它在中世纪导致了 Veritas als adaequatio intellectus et rei (作为知与物相符的真理)的定义,并一直延续到近代哲学。
对传统真理观,海德格尔用三个命题加以描述。1、真理的“处所”是命题(判断)。2、真理的本性在于判断同它的对象相“符合”。3、亚里士多德这位逻辑之父既把判断认作真理的源始处所,又率先把真理定义为“符合”。但我们对符合论最基本的也是极简单的疑问是:当一种认识要去符合现实时,他如何知道现实是什么样子的呢?如果不知道,就无法去符合。如果知道,就不必再符合。如果曾知道,那就成了两种认识的符合。
那么什么是符合(adaequatio)?从形式上看,它就是某物与某物相符的关系。但并非一切关系都是符合。因此有必要探究符合这种关系的特征。既然知和物并不相同,那么它们怎么可能符合呢?其二,所谓判断(命题)包括两个方面:判断活动和判断对象。前者是实在的心理过程,后者是观念上的心理内容。一方面我们有“真实”的判断活动,另一方面是判断中被思考的心理内容,而这个心理内容当我们对具体事物下判断时又与实在联系。这样,“认识和判断的现实不是分裂成两种存在的方式和两个‘层次’吗?把这两种东西拼合在一起不是从不涉及认识的存在方式吗?”(存217)
“当认识证明自己为真认识时,自我证明保证了认识的真理性。从而,符合关系就一定得在现象上同证明活动联系起来才能映入眼帘。”(存217)海德格尔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我对一张挂在墙上的画作了一个陈述,但没有直接见到这张画。现在我转过身来看这个陈述是否正确,这个陈述是:墙上的画挂歪了。如何对这个陈述提出证明或反驳呢?首先,当我作这个陈述时,我关心的不是作这个陈述时的心理现象或想象过程,而是事情本身。我们也无须追究在事情本身中有多少种可能性。“命题之所云,即存在者本身,作为一个东西显示出来。”这意味着:“存在者在自我同一性中显示。”(存218)也即存在者在其存在中成为可通达的,即它被敞开了。
但存在者如何被揭示呢?海德格尔为此追溯哲学的开端。最初在赫拉克里特的残篇中,Logos所表示的是“真理现象始终是在被揭示状态(去蔽)的意义上出现的。”(存219)无知的后人忘记了这一点,因而使它沉入遮蔽的渊薮。亚里士多德用来表示真理的aletheia,海德格尔将之翻译为无蔽状态(Unverborgenheit)——所有与存在者的关系只有在存在者去蔽而成为无蔽后才是可能的。无蔽状态并不是通过判断赋予存在者的,相反,各种关于存在者的陈述只有在存在者已成为无蔽后才能作出。无蔽状态是存在者本身的特点。这样被去蔽的就是事情本身,即“在被揭示状态中的存在者。”(存219)而此在要进行揭示活动,必须具有“在世界中存在”的结构。
在这里,我们碰到了aletheia与此在的关系问题。在亚里士多德那儿,真在指的是让存在者被看见,把存在者从遮蔽状态带向无蔽状态。真在这种进行揭示的存在是此在的一种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揭示”,或者展开存在者,与存在者发生关系,使存在者成为可通达的。因而,真理首先就是这种活动本身,然后才是通过这种活动才能通达的东西,即当下被揭示的存在者。因此,海德格尔要求我们把这种使被揭示状态成为可能的东西当作真理的源始现象。这种现象就是此在的展开状态,即它的烦意义上的由现身情态、领悟和言谈构成的“在世界之中存在” 。
对海德格尔来说,“在世界之中存在”意味着,此在的展开状态在整体上涉及烦的各层次结构,包括筹划——向此在的能在(本己的可能性)开展的存在;被抛境况——此在总是处于某一特定的世界之中,而这是以曾在的时间化为前提的。
此在在谋划时可以从其能在中领会自己(本真状态),如果这样,我们就有所谓“生存的真理”;也可以从世界方面领悟自己,而此在总是“失落于它的世界”(非本真状态)。这样,“此在在不真中”。正如我们前面所看到的,此在最初和通常是以非本真的方式存在的,它(作为沉沦状态)存在于非真理中。此在就这样存在于真理中和非真理中。
因而,从本质上说,此在为了明确占有即使已经揭示的东西就不得不反对假象和伪装,并一再重新确保揭示状态。存在者已经以某种方式揭开了,然而还伪装着。
由此得出以下结论:1、在最源始的意义上,真理乃是此在的展开状态,而此在的展开状态中包含有世内存在者的揭示状态。2、此在同样源始地在真理和不真中。
在《存在与时间》中,真理问题第一次得到明确阐述。在那里,海德格尔将传统的真理概念即真理符合说追溯到此在的被揭示机制中。此在存在于真理中,这并不是说,此在由于某种神秘的力量而被植根于真理中,而是说,此在作为在世界之中存在,总是对他的世界中的存在者敞开着。把人理解为此在使我们有可能对真理进行新的解释和阐明。

二、再次质疑符合
在第二阶段,海德格尔将研究的重心从此在转向了存在自身。因为“此在为虚无所规定,这在于存在自身在根本上就是虚无。存在作为虚无来相遇,这意味着存在不仅自身去蔽,而且首先自身遮蔽。于是存在本源地本性化为自身遮蔽。依此,存在的真理乃为了自身遮蔽的林中空地。此遮蔽之发生正好是历史的命运,在此,存在自身派送,凭借于它反离而去。”⑥
在《论真理的本性》中,海德格尔从追究符合意义的真理概念的前提入手,追求解释存在自身遮蔽的本源性;在随后的探讨中,追问追问者本身是如何发生变化的,由此得以从真理的本性出发来解释此在的本性。这被看作是形而上学的历史——亦即遮蔽的发生。
文章一开始,海德格尔首先明确要探讨的乃是真理的本性,而不是这样那样的特殊真理。也就是真理何以成为真理。在《存在与时间》第四十四节中,海德格尔曾质疑符合的概念,把作为无蔽的真理与作为符合的真理对立起来,并解释何以人们会把真理和符合混为一谈,把判断作为真理的场所。这里,他从另一个角度对此作了进一步解释。
通常我们不仅说一个判断是真的,也会说一个事实是真的。这种解释试图把真实与实在等同起来。其实就是预先对事实有了一个确定的看法。当事实和这个看法相符,我们就认为它是真的,也就是符合的,它是它应该是的东西。而这正是传统真理观的主张:veritas est adaequatio rei et intellectus (真理即物与知的符合)。事实上,它包含了两种解释:物与知的符合、知与物的符合。但不管是哪一种,真理都被看作“以……为准”(Sich-richten-nach)(事物与先行意见,命题与事物),真理与正确性(Richtigkeit)被等同起来。这里,“正确性”首先成了海德格尔质疑的东西。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传统真理的这种不证自明是可疑的,同样的,那种认为必然存在着真理的对立面即非真理的看法,也是可疑的。
对此,有必要指出“以……为准”的双重观念包含着对intellectus的两种不同的解释。物对知的符合并不是以人类的理智为准,而是植根于基督教神学信仰中的,那是上帝的理智。因为人的理智与物两者都是受造于上帝的,因此两者也才可能相符。而这种符合,也才具有了真理的意义。“真理(veritas)本质上总是指(convenientia)一致,即作为一种创造物的存在者本身于造物主的符合一致,即与创造秩序的规定‘符合’一致”(本121)。海德格尔同时指出,即使在中世纪的信仰被放弃之后,这种把真理当作符合的解释依旧被保持下来——只不过世界理性(Weltvernunft)取代了上帝的位置。“联想神学所设想的创造秩序的,是世界理性对所有对象的可安排性。这种世界理性自己为自己立法并声称它的工作具有直接的明晰性”(本121)。也就是纯粹逻辑的真理。而对于最初提出这种解释的理由,人们却已忘记了。符合论始终统治一切。
海德格尔对“正确性”的诘问正是从其赖以成立的“符合”入手。什么是符合呢?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已经提到这是一种“关系” 。当我们谈论两个事物之间的符合时,可能指的是各自外观的统一,它们依然各是其所是——但并没有变成一个东西。而当说到真理问题时,显然指的是另一种符合,即陈述与事物之间的符合。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海德格尔称之为“表象”(Vor-stellende)关系,在这种关系中,陈述以事物为基准并说出事物在这种关系中的情况。在德国古典哲学中,表象思维一般被认为低于概念思维,因为它借助于形象而不直接陈明本质。但海德格尔所理解的“表象” 是“使某物作为对象而处于对立关系中。”(本123)这样理解的“表象” 发生了什么呢?“对立的东西必须作为一个如此的被置放者穿越敞开的对立关系,同时作为事物保持其自身并显示其持久性。”(本123)
这种解释如何进行呢?陈述者要把事物表象为对象,事物必须能显现自己,它必须进入这样一个境界,这个境界海德格尔称之为敞开境界,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无蔽境界。特别值得说明的是,这种境界并非由主体(表象者)创造,相反,表象者自身也必须置身于这种敞开境界中。这样就出现了表象者与被表象者的关系,海德格尔理解为“关联”(Verhalten)。关联的“显著特征就是:由于它居于敞开之中,它总是和这一个可敞开者关联。”(本124)在演讲的第一稿中,海德格尔曾写道:“每种关联活动本身都附带包含了这样一个内在任务,即适应关联活动本身所关联的东西以及它是如何与之关联的。而这种关联活动的适应就是面向它所关联的东西自我敞开,因此同时也是面向关联活动本身的敞开。”他进一步说道,“关联就是敞开着的适应……。”
怎样才能更切近地思这种关联?海德格尔把关联称作持驻于敞开之中的关联(offenstndig Verhalten),因为在他看来,“只有通过关联的开放状态,可敞开者才能成为表象性适合的标准。”(本124)开放的行为本身必须让自己来充当这种尺度。而只有在这个敞开者中,存在者才能是其所是并如其所是,并成为可说的。如果陈述依从并适应一个自身呈现的敞开着的存在者,这种陈述就切中了这个存在者。这样,如果陈述从存在者本身中得知说的指示,它就以存在者为基准。所以“陈述依赖于我们的敞开持驻性,因为只有在此在的敞开持驻性的基础上存在者才能从根本上显现自身,我们才能从存在者本身那里获得指示,去说有关存在者的情况,或者如前所说,才能够适应存在者。”⑦如果是这样,那么“首先使正确性得以成为可能的那个东西就必然具有更为源始的权利而被看作真理的本性。”这是海德格尔展开其真理观点的转折点,“这个真理问题超出了一直坚持到现今的传统看法。”⑧

三、自由
“表象的陈述从何处得到指示,要以对象为基准并依据正确性而符合呢?为什么这种符合规定了真理的本性?而这种标准的预先给予和安置何以能出现于符合中呢?”回答是,“只是因为这种预先给予已经开放自身并为其中支配着的可敞开者(各种表象都与之关联)敞开。”(本125)因此,我们必须揭示使那种以存在者为基准的指向活动成为可能的根据。为可敞开的存在者开放自身(sich-freigeben,给予自身自由)就是“作为面向一个敞开境界中的可敞开者的自由存在(Freisein)。此种自由存在指示着迄今未曾得到把捉着的自由之本性。作为正确性之内在可能性,行为的开放状态植根于自由。”这样,对真理本性问题的反思就导致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变化,因为这时显示出来的是,“真理的本性即自由(Das Wesen der Wahrheit ist die Freiheit)” 。(本125)
但这里说的自由,并非把真理委诸于人的随心所欲,“……那个命题并不意味着,作出一个陈述或者交流和采用一个陈述,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行为;相反,这个命题倒是说:自由是真理的本性本身。”(本125)也就是说,自由是真理的基础和可能性的根据——而这是传统真理概念绝没有的。人们对自由最主要的看法是:自由是人的特性。而自由的本性毋需进一步的质疑,也不容进一步的质疑。很显然,海德格尔对这种“不言自明”持很大的怀疑态度,而接下去对自由的本性的探讨也将是全新的。
自由是什么呢?向着敞开境界的可敞开者的自由让存在者是其所是,于是,自由显示为人的敞开持驻性——让存在者存在(das Seinlassen von Seiendem)。德文的Seinlassen与英文的let it be 一样,有“不予理睬”、“听之任之”、“疏忽”、“漠不关心”的意思,但海德格尔声明他没有这样的意思。人由于持驻于敞开境界中,因而能够置身于在其中显现的可敞开者内并与这些可敞开者联系在一起。让存在——即让存在者是其所是——“意味着:参与到敞开境界及其敞开状态中,在这个敞开状态中所有存在者都悬浮而入。”(本127)

四、真理的去蔽即真理的遮蔽
在古希腊,敞开者(das Offene)被称作无蔽者。由于此在持驻于敞开之中,因而他能够探索其中显现的可敞开者,让它本身达乎词语而表达出来。也就是使存在者以其所是和如何是的方式公开自身,自身成为自身的标准。所以,“作为这种让存在,它向存在者本身展开自身,并把一切行为置入敞开境界中。让存在,即自由,本身就是展开着的,是生成的(ek-sistent)。着眼于真理的本性,自由本身就“生存着,即对存在者之无蔽状态的进入。”通过“无蔽” ,海德格尔把我们从真理作为正确性引领到了自由作为真理的本性。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握并说出这种无蔽状态,解释并阐明它。
“可以说无蔽状态是人的基础,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把握人。”⑨人在“生存着的参与”(本128)中保持着无蔽状态。如果说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人的基础,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自《存在与时间》以来,海德格尔用“此在”概念代替了“人”的概念。在此之在中(Da-sein),人才具有他由之得以生存的本质依据。只有在敞开者中,持驻于敞开者中并让可敞开者存在,人才能成为人。而只有当最初的思想家就存在者的无蔽状态追问存在者的时刻,无蔽状态才首次得到了经验。海德格尔把这个时刻看作是西方历史的开始。因为在这个时刻,希腊人把存在者当作“自然”来领会,这个“自然”“不是意指存在者的一个特殊领域,而是指存在者之为存在者整体,而且是在涌现着的在场(das aufgehende Anwesen)这个意义上来说的。”(本129)唯有当存在者本身被合乎本己的推入其无蔽状态并且被保存于其中,唯当人们从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追问出发把握了这种保存,这时候,历史才得开始。随着历史的开始,自然也被经验到了。而自然本身是无历史的。历史出现于每个存在者的敞开持驻性中。“对存在者整体的原初去蔽,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追问,和西方历史的开始,这三者乃是一回事。”(本129)
由此海德格尔指出:“人并不‘占用’自由为其特性,恰恰相反,自由、绽出的、从事去蔽的此之在占有人;而且,在源始意义上说,只有自由才允诺给人那种与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整体的关联,这种关联构成具历史的基础和特征。”在让存在者存在的过程中发生了真理。“……真理就是对存在者的去蔽,通过这种去蔽,敞开状态显现出来。” (本129)显然,这里的敞开状态并非人赋予的,相反,人与存在者的各种关系倒是由敞开状态支持着的,人被设置于敞开状态中。人任何时候都持驻于这种敞开状态之中,它保持着这种无蔽状态,它是其与存在者的一切关联活动的总的基础。因此,人是以生成的生存方式(Ek-sistenz)存在的。“历史的罕见而质朴的决断就源出于真理的原始本性的现身方式中。”(本130)
这里,真理始终被理解为使人的敞开持驻性可能的根据,同时它也表明,人为了对整体存在者作出判断,必须站到如此理解的,作为无蔽状态的真理中去。这就是aletheia(无蔽)意义上的真理。海德格尔这里试图揭示对人的历史性存在(Geschichtlichsein)的基本经验。历史的地平线就是每种可能的存在者本身的解释的地平线。在那里,对存在者的各种解释,各个时代的理解,构成此在的整体态度。至于为什么首先恰恰是把存在者解释为physis(自然),为什么后来会出现其他各种解释的,我们都不可能说明——我们必须追问的是,在各种解释中包含的、但首先却没有被明确注意到的内容。
我们的出发点是,人在表象中能够使存在者本身成为被表象者并由此与之联系在一起——因此真理在本性上就是自由。但也正是由于这一特征,历史性的人在让存在者存在中也可以让存在者不成其为它所是和如何是的存在者。这样,存在者就被遮盖和伪装了。这就是假象的统治——真理的非本性突现出来了。但如前所述,自由并不是人固有的特征,而人倒是作为自由的所有物才生成的生存出来,并因而才能有历史。那么非真理就不能简单地被看作人的自由的失效。倒不如说,非真理必然源出于真理的本性。“如果说真理的本性并不仅仅是陈述的正确性,那么,非真理也不等于判断的不正确性。”(本130)
我们通常总是执著于单个的,可敞开的存在者,而恰恰没有注意存在者整体。“让存在总是在个别行为中让存在者存在,对存在者有所动作,并因之对存在者去蔽;正是因为这样,让存在才遮蔽着存在者整体。让存在自身本也是一种遮蔽。在此在的生存的自由中出现的存在者整体之遮蔽,就是遮蔽状态(Vorborgenheit)。”(本132)如何把握遮蔽状态?思能把握遮蔽状态吗?“从作为无蔽状态的真理来看,遮蔽状态就是非去蔽状态(Un-entborgenheit),因而对真理的本性来说是最独特的真正的非真理(Un-wahrheit)”。(本132)各种去蔽活动只有在遮蔽的基础上才能进行。此在通过让存在者存在而与遮蔽状态发生联系,当然,对他来说,遮蔽状态本身还是遮蔽的。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神秘(Geheimnis)。显然,这里所谈的神秘属于真理本身而不是人的无能造成的。这种原始的遮蔽不是对真理的掩蔽而是真理显现的前提。
“在去蔽的同时又遮蔽的让存在者整体存在的过程中,遮蔽作为最初的遮蔽者出现了。”(本133)这就是说,对存在者整体的思遇到了遮蔽性,并把它当作真理的源始本性也就是当作非真理的源始本性来理解。尽管遮蔽状态是所有去蔽活动的基础,然而,通常,亦即在传统中,我们总是过分执著于被去蔽者,以致遮蔽状态本身——倒被遗忘了。这种情况也出现在形而上学中,形而上学尽管也思考存在者本身,并在其发展过程中提出了对存在者的各种解释,但却没有把无蔽本身作为主题来探讨。
而由于遮蔽的神秘被人遗忘,人就紧紧抓住“通行之物”不放,同时表现出一副将存在者绝对掌握在手的样子。这样存在着的此在就是固执的(in-sistent),他固执直接呈现于前的存在者,并毫不含糊的反对各种追问使所有去蔽活动成为可能的企图。大致相当于沉沦寓世的现象。
在固执中人就有了迷误的可能。“使人远离遮蔽之神秘而拘于通行之物,使人从一个通行之物进行到另一个通行之物,而与神秘交臂而过,那就是迷误。”(本135)“迷误就是与真理的原初本性相对的根本的反本性。”(本136)由于人的固执的生存行于迷误中,由于引入误入歧途的迷误总是以某种方式咄咄逼人并且由于这种逼迫控制了神秘——而且是一种被遗忘的神秘,所以人在其此在的生成之生存中就尤其屈服于神秘的支配和迷误的逼迫了。他便处在受统一者和它者的强制的困境中了。这令我们想到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过的“被抛” ,但这里更加强调存在者整体的“不由自主”。关注的目光从此在转向了存在本身。
对存在者本身去蔽的同时也就是对存在者整体的遮蔽。在这个去蔽和遮蔽的同时中,就有迷误在运作。因为迷误源于真理的本性,因此人能够从这种迷误出发向着本性迈进。从此在的固执的绽出之生存来理解,自由乃是(在表象之正确性意义上)真理的本性,而这仅仅是因为自由本身源起于真理的源始本性,源起于在迷误中的神秘之运作。如此,真理的本性的问题就得到了更为源始的追问。“因此真理的本性与本性的真理紧密结合的理由便昭然若揭了。”(本137)

我们试将这篇演讲与《存在和时间》做一比较,先看比梅尔对此的一段精辟的论述:
“《存在与时间》对传统的真理概念以及认为真理仅存在于判断中的传统观念提出了疑问。真理是与作为‘在——世界——之中’的此在的解释联系起来考虑的,是当作生存的真理,亦即展开状态(Entschlossenheit)看待的。换句话说,‘展开状态’是人与存在者的关系的前提,在这种关系中存在者才成为可把握的,才能出现,才显示其为真。而在这篇演讲中,情况有了变化,概括来说,它不是从此在出发来思考真理,而是从真理出发来重新思考此在以及他与存在者的关系。人与存在者的关系表现为敞开持驻性,而敞开持驻性又被理解为自由,亦即理解为参与存在者意义上的‘让存在者存在’。这就涉及到无蔽者,因为只有在无蔽者中才有这种参与的发生。虽然这里海德格尔还在谈论存在者整体,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诉诸那种试图把存在者作为整体思考的形而上学,但同时他对这种解释也提出了疑问。他在文章的最后一节中写到:‘……哲学作为对真理的探讨其自身包含了两面性:一方面哲学的思宽和恬淡,不排斥存在者整体的遮蔽性,另一方面哲学的思又精密严格,它决心在不破坏遮蔽的前提下,将其本性完好无损地带入敞开者中来把握,因而也带入其真理中。’(本140-141)这就意味着对形而上学的超越,因为形而上学恰恰没有在真理的本性中思考过遮蔽性。”
在此我们要看到的另一个问题是,在海德格尔的视角从此在转向存在的时候,他想做什么?比梅尔告诉我们这是“从真理出发”来思考。我们可以理解为是海德格尔研究重心从世界到历史的一个转变过程。但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海德格尔思想的一种深化。因为在此我们另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海德格尔的种种追问到底要把我们带向哪里?事实上,他并没有给出答案,而他自己也告诉我们他还“在途中”⑩。但通过对真理的追问,我们最起码知晓了去蔽与遮蔽的隐讳,存在的讳莫如深告诉我们对于世界要保持“警惕”——这绝非怀疑主义的否定一切,而是一种生存方式。他提醒我们,在所谓“真实”的后面还有另一个世界。

注:
①[德]比梅尔著 刘鑫 刘英译 《海德格尔》 P.30 商务印书馆 1996.10
②《 On the Essence of Truth 》载于《 Basic Writing 》,下引此书用“本 X(页码)”,不另说明。
译文参考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中《论真理的本质》,上海三联书店,1996.12
③彭富春 《海德格尔于现代西方哲学》载于《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版)1999.4
④《Being and Time》 ,下引此书用“存 X(页码)”,不另说明。
陈嘉映 王庆节合译 熊伟校 《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 1999.12第2版
⑤同① P.60
⑥彭富春 《无之无化——论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核心问题》 P.42 上海三联书店 2000.8
⑦同① P.77
⑧同① P.77
⑨同① P.79
⑩海德格尔晚期著作《Unterwegs zur Sprache》(《通往语言的途中》)说明了他的态度,同时我们亦可理解为他对自己思想历程的解说。

参考文献:
1、[德]比梅尔著 刘鑫 刘英译 《海德格尔》 商务印书馆 1996.10
2、 彭富春 《无之无化——论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核心问题》 上海三联书店 。2000.8
3、陈嘉映 《海德格尔哲学概论》 三联书店 1995.4
4、[德]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著 靳希平译 《海德格尔传》 商务印书馆 1999.3
5、杨寿堪 谭斌 《玄奥•独创•启迪——析海德格尔的真理观》载于《国外社会科学》1998年第5期
6、黄裕生 《真理的本质与本质的真理——论海德格尔的真理观》载于《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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