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和菜头:食物是所有的梦想

agat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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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梦之1980年·食物是所有的梦想

200811251101461102e.gif[FONT=楷体_GB2312]我的童年记忆里绝对不止是鸭子,而且我可以负责地说一句:鸭子只是在金字塔的顶端而已。关于童年的事情,99%的内容都和食物有关。和所有的食物相比,烤鸭意味着甜蜜美满的人生,圆融无碍的境界,以及完美的理想彼岸。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发了狂一样梦想着一个人吃掉一整只烤鸭。[/FONT]
文/和菜头

我生于1975,改革前三年。在我的记忆深处,三十年来一直有一枚鸭子在闪闪发光。每次当我试图在记忆深处找寻一点庄严的、厚重的、深刻的事物,可以用梦想或者理想这种字眼装点的往事,那只烤鸭就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钻将出来,熟练地躺在一个白色的磁盘里。躺好以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抬起头用扁嘴拖过一碟葱白和一碟面酱来,这才安然睡下。多少次我看见自己站在了绝岭之上,高擎红旗,腿毛飘飘,正准备高呼口号。但是还不待我开始张嘴挥旗,一盘鸭子就会从半空里砸将下来,占据画面的绝大部分。我只能缩在盘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举起拳头,捏着嗓子喊一声:理想万岁!准确地说,我似乎是在喊:理想万岁?
这只鸭子几乎成为了我永恒的梦魇。它慢慢吞噬我的每一个脑细胞,入侵每一晚的梦境。有一晚我正和一个姑娘做爱,她突然在半途愤怒地把我推下床去,然后穿上衣服摔门就走。很久以后等她终于能够原谅我,我们也终于能如同两个真正的成年男女一样脱光了衣服盖着棉被躺在床上探讨人生的时候,她很严肃地告诉我说,当时我突然喊了一嗓子:再来一碟葱!"你怎么可以那么漫不经心呢?"她叹息着说,并且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因为她后来的29个情人没一个有这种毛病。
我的确去找了心理医生,他说服我参加催眠,这样他才能从我童年的记忆里找出曾经的伤害来,据说那种伤害会造成我成年以后的各种怪异行为。我看见他在我的病历本上写了"鸭子"两个字,而且在下面划了三根粗重的黑线,活像那是一起秘密行动的代号。等我从催眠的状态中醒来,却看见他绝望地摊开双手,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你童年的记忆里真的除了烤鸭一无所有。”
他的看法毫无疑问是错误的。我的童年记忆里绝对不止是鸭子,而且我可以负责地说一句:鸭子只是在金字塔的顶端而已。关于童年的事情,99%的内容都和食物有关。它的底层是一系列不需要金钱就能得到的食物,包括桑葚、野草莓、邻居家自留地里的胡萝卜以及向日葵。在我小学三年级之前,就已经如同神农一般遍尝各种野生植物,把食谱一直延伸到昆虫界。其上是要花费一分钱到5分钱不等的食物,从小豆冰棍到爆米花,不一而足。它们构成记忆中甜美而易逝的部分,就像是雪糕。在这个食物链条的顶端,放着一只金光闪闪的烤鸭。和所有的食物相比,它意味着甜蜜美满的人生,圆融无碍的境界,以及完美的理想彼岸。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发了狂一样梦想着一个人吃掉一整只烤鸭。
我对于一年才能随父亲回家探亲一次毫无怨言,我对全家四口全挤在一张床上并无异议,我甚至可以接受老师和家长的轮流体罚,但是我接受不了一只烤鸭要四个人分着吃这一残酷的事实。当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烤鸭的时候还没有上小学,世界上怎么会有烤鸭这种玄秘的事物存在?这种事物又怎么能和其它人分享?
当它被切开时散发出神异的香味,如同莲华绽放,佛陀正坐在莲蕊正中,世界在无边平和中显示出深邃的奥秘,这种奥秘来自烤鸭的腹腔,那里吸收了火焰的奥秘,以及一只鸭子所有在河边和丽日下的感受。撕咬它,牙齿慢慢切开酥脆的鸭皮,进入滑腻丰富的油脂,终于触到富于弹性的鸭肉,并且因为这种微弱阻力而有了瞬间的暂停。就在这一瞬间,鸭皮鸭油和鸭肉形成的三重芳香被完整释放出来,加上一点葱白的尾调,我看见水光接天,一片泽国正在走进金黄的暮色。伴随着吞咽的动作,内息从身体最深处被唤醒,沿着中脉上升,一直直冲顶门放射而出。整个世界都被白色的寂静之光所笼罩,消失了所有对立和矛盾,烦恼和痛苦,饥饿和疼痛,只有软绵绵的幸福感留存,无一不适。
别人的人生从一天开始,我的人生是从一顿开始。从那一顿之后,我就梦想能自己完整地吃掉一只烤鸭。包括左腿和右腿,完整的脖子和每一块软骨。不用分心凝视别人的筷子,不用忍痛和任何一块鸭子告别,觉得自己幸福的大饼正一点点变成残月。在讲述那个脖子上套着饼却被饿死的懒汉的故事时,给我最深触动的是:一个人居然可以拥有那么大的一张饼!可以想见,童稚的我把这个故事理解成为一个关于食物的故事,并且相信问题的关键出在没有配咸菜。"其实,没有咸菜也可以对付",我无限惋惜地那么想着。
我在大学二年级拿到第一笔勤工俭学的工资时,第一个从心头升起的恶念不是去买香烟,或者是去卡拉OK,而是冲出去买了一整只烤鸭。带着炉火温度的烤鸭,热气腾腾的烤鸭,配上足够面酱和大葱的烤鸭。梦想达成时会产生强烈的颤抖和眩晕,巨大的罪恶感会折磨你的灵魂和胃壁,没有家人共享的时刻意味着足够的孤独,足够的孤独说明你已经长大成人配得上这只美好的烤鸭。我们很相衬,哪怕隔着两层塑料袋。我不知道在环保的今天人们如何去实现类似的梦想,在布袋里装一只斩好了的鸭子?
从达成梦想到放弃梦想只用了十五分钟,没有想到世界上竟然有那么油腻和塞牙的东西。它们在我面前堆积如山,梦想中的强烈幸福感并没有如约降临,拥堵在心头不去的感觉是恶心。我的鸭子冷了,硬了,凝固了。那是在1995年的南京冬天,珠江路上刚开了一家肯德鸡。在一个有肯德鸡和20元包场火锅的时代里,一个人吃掉一整只鸭子不单显得很怪异,更像是一种低智商犯罪。我只能安慰自己说,那不是我梦想中的那只鸭子。它依然在梦想的彼岸,在垂柳下悠闲地散步,距离炽热的火炉还有相当距离。
2008年夏天的时候,我在北京大董烤鸭再吃了一次鸭子。那里没有预约需要排队等候一个小时以上,各国使节带着虔敬的眼神趴在窗前看大师傅翻烤鸭子。菜单上有中英日三种语言,而且每道菜还需要配上一句宋词。鸭子是被盛在一盘水墨山水画里被送上来,鸭皮酥脆清香,鸭肉入口即化。如果梦想中有过一只鸭子,那么大董的鸭子可能是最接近它的了。如果鸭子也有自己的八宝山,那么大董的包房里就是它们哀荣备至的追悼会。一切堪称完美无缺,连灯光都是那么的荡漾。
我突然发现,无论如何我都吃不下一整只鸭子。我的食欲连同我的梦想都已经消失不见,那一晚,我梦见盘子里的鸭子振翅而去,身后带着桑葚、野草莓、胡萝卜、向日葵、小豆冰棍和爆米花。它们飞过麦当劳汉堡的云团,穿过哈根达斯的风暴,越过X-Box和ipod的电离层,从此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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