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青藏

ro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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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下旬,南方湿燥。怀揣一股敬畏下的神往,我终于踏上了开往拉萨的火车。拉萨很远,且陌生,这让我在出发时既兴奋也忧虑。到西宁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七点,从广州开来的火车就不能再前行了,需要更换专门的供氧列车,也就是说,我们已到青藏高原的脚下。

当天渐渐放亮的时候,才发现火车已进入广漠的无人区——可可西里。说是无人区,可还是留下了人类的足迹,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基本呈平行的姿态延伸着,它们毫无内地交通要道那般威武霸气,遇山凿洞,逢水架桥。在这里,它们低眉顺眼地绕着山脚,听天由命,以示敬畏。本以为见不到藏羚羊,可等天大亮后发现,铁路沿线就能看到三五成群的野生动物。野马、野驴,当然,还有野生的藏羚羊。它们似乎对火车熟视无睹,安静地享用这大自然的馈赠。本来有点失望,但马上便深感歉意,是我们——作为来者——搅扰了它们的世界,凭什么还要主人家受宠若惊?出来见你一面,也该满意才是。

当火车越来越慢的时候,就到唐古拉山了。唐古拉山就像是这青藏高原的第二个台阶——“世界屋檐”,也是阻碍西藏与内地交流的最大屏障。这里的海拔较拉萨高出一千多米,因为气候恶劣,唐古拉山车站是中国唯一一个无人值守的火车站。路过这里的火车,都要稍作停顿,但不许下车,算是给这屋檐下的哨岗行注目礼吧。唐古拉山的主峰——各拉丹冬峰便是长江的正源了。这座山峰消融的雪水汇聚成一条冰清玉洁的河流——沱沱河,万里长江便是从这里发轫,涓涓细水东入海,洪洪巨流荡红尘。当列车驶过沱沱河大桥时,非常的轻缓,像是担心吵醒了新生的婴儿,而这“婴儿”又是这一切的缔造者。此刻如同看到母亲在婴儿时的照片,恍如隔世。从唐古拉山一路向南,海拔渐低,也渐渐有了零星分布的帐篷。牧民们悠闲地让马儿踱着步,仿佛手中的牧鞭是多余的,因为牦牛、绵羊早已布满了整个山坡。过了安多,便进了西藏,不多远便是那曲。在那曲车站,列车员会建议大家下车稍微走动。我忐忑地走出有空调、有供氧的车厢,但瞬间便被这清澈的世界征服。这里的空气清冷干燥,磬人心脾。氧气的稀薄并不如传言中可怕,足以满足生灵的供给,高原反应看来也是一种奢侈病。阳光确实锋利,让人无法睁眼,但气温却不高,热而不燥,洒在脸上,有股生生的灼烁感,像一种眼神,热烈、纯真、充满尊严。

随着海拔的下降,人烟也越来越密集,狭窄的青藏公路上车辆开始增多,移动的帐篷变成了白墙红顶的房屋。过了羊八井,拉萨就在眼前了。

大多数人对拉萨的印象都集中在五十元面值的人民币背后的布达拉宫图案上,认为布宫应是藏胞们精神世界的中心,到了拉萨才知这真是莫大的误解。布宫之所以闻名,在于历代当权者的宣扬,得益于政教合一的政体,归根结底还是“宫”,而非“寺”。所以,在精神世界中,布宫的地位便远不如大、小昭寺了。尤其是大昭寺,它不仅是拉萨市的地理中心,从匍匐在转经道上的朝圣者的眼神中,你能看到,那里才是信仰的支撑点。藏传佛教认为,只有同时具备“佛”、“法”、“僧”三宝才可称之谓“寺”,方可接受信众的朝拜供奉,而大、小昭寺当初有“佛”而无“僧”,所以,这里也并非藏传佛教的根源。若要追溯藏胞们的心灵之源,便一定要去看看拉萨市郊的三座寺庙——哲蚌寺、甘丹寺、色拉寺。这三座寺庙是藏传佛教格鲁派(亦称黄教)在前藏地区的正溯,尤以哲蚌寺规模最大。我非常遗憾地只拜访了色拉寺。去色拉寺定要去看喇嘛的辩经。午后三点整,辩经场大门洞开,参观者沿四周席地而坐,众喇嘛款款入场,分站、坐两方,站立者为发问方,每问一题,伴以击掌顿足以示挑衅,落座方则需即刻作答,否则低头掩面,无颜以对了,此情景相比“雅典学园”,恐有过之而无不及。要完整地了解藏传佛教,还需去另一个地方——日喀则。日喀则是以前“后藏”的中心,今天则是西藏的第二大城市。古时历朝的中央政府为了协调藏族各部落的矛盾,便利用藏传佛教内部的分支,构筑政教合一的政体来分而治之。随着格鲁派日益成为藏传佛教的主流,当权者有意识地在格鲁派内部制造分歧。自元至清,中央政府先后册封“喇嘛”、“班禅”两个名号,共同作为格鲁派的宗教领袖,然后结合地方势力,据“前藏”、“后藏”分而治之。日喀则作为后藏的首府,便是历世班禅的驻地,其中的扎司伦布寺便是班禅的宫殿,地位堪比前藏的布达拉宫。这里供奉着历世班禅圆寂后的真身法体,现世十一世班禅也在此坐床。因为“喇嘛”流亡海外,现在的“班禅”成为藏传佛教的唯一精神领袖,承载着信众的皈依。

我始终相信每一种文明都有其自身的秉性,其最深层次的来源便是孕育她的自然环境。藏族的文明是趋于粗犷的,这从青藏高原的地理地貌上很容易找到依据。但这种粗犷却毫不野蛮,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种少年般的激情、活力,单纯而强大。所以,我想,在这片土地上,也应该有清澈、腼腆的一面。果不其然,在从拉萨到林芝的路上,我看到了另一面的青藏。

仿佛有一道坚韧的细线,在时间的帮助下,在青藏高原上锯出一条幽深的裂隙,这便是雅鲁藏布江。她自西向东,在西藏的林芝地区突然折向西南,流入南亚次大陆,滋养着另一方古老的热土的同时,也为高耸的青藏高原搭设了一道向南的阶梯,迎接着南来的暖湿空气。

从拉萨出发,一路向东,雅鲁藏布江的两条支流——拉萨河、尼洋河与川藏公路并肩而下。沿途的景色随海拔、降水等条件的变化而显著不同。以米拉山口(海拔5013米)为界,以西尚为典型的内陆高原气候,干燥清冷,牧草贴地而生,犹如绿毯,偶生灌木,绝无高大的乔木;过了米拉山口便进入尼洋河水系,气候也逐渐温暖湿润,沿途的山水也逐渐温顺起来, 到林芝竟有了“小江南”的别称。沿途的山依然高大,但腼腆地穿上了翠绿的外衣,不再粗暴鲁莽;水同样汹涌,但静静地沉淀了喧嚣的沙尘,变得清澈淡然。这份内敛的秉性来之不易,仿佛是有意提醒我们,大自然在这里作了一个神秘的“注脚”:林芝地区有座圣山——南迦巴瓦峰,她海拔7782米,常年隐于云霄之中,游人难得一见,她有一个极好的小名,叫作“羞女峰”。

这片高原上的山水是原始而纯洁的,她因自身的高度而离天空最近,离尘世最远,这里的人们是简单而幸福的,远离了浮华才能洞彻真理。以我们的标准来看,他们粗陋甚至无知,这是因为我们已走的太远却还自以为是。他们“原始”的精神世界往往是真理最朴实直接的表达,单凭他们对死亡的理解,就足以令我们汗颜。我在想,今天的现代文明一定也曾如此的粗朴纯粹过,你看那孕育两大东方文明的几条长河,不都发源于这片苍茫的高原吗!

又在暮色渐起时,列车下了高原,到德令哈时已是深夜,而我却毫无睡意。窗外苍茫幽静,光线很暗,却似看的很远,伴着列车低沉的呼吸,让人生畏。或然同情起海子了,当年他曾在此低吟“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在如此的现代文明中,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夜方能汤涤白天的狂躁,还人心以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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