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留下了什么

PIE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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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留下了什么
张卫民

王小波曾把自己的文学师承说得清清楚楚:“查(良铮)先生和王(道乾)先生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现代文学的其他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我的师承》)查先生、王先生都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在他们创作的黄金时期失去了创作的机会,这对他们个人是大不幸,对中国文学却未必是坏事——他们留下了出色的译笔,这是现代文学中最宝贵的遗产。他们用汉语写作,为现代汉语输入了一种新的语言质素,王小波多次引述查译的普希金《青铜骑士》,借此说明什么是典雅纯正的现代汉语。受他影响,我曾逐句比较了查良铮先生和另一位先生翻译的艾略特《荒原》,对王小波的看法就多了一层切身感受,请看查先生的翻译:

哦,金融城,有时我能听见

在下泰唔士街的酒吧间旁,

一只四弦琴的悦耳的怨诉,

而酒吧间内渔贩子们正在歇午,

发出嘈杂的喧声,还有殉道堂:

在它那壁上是说不尽的

爱奥尼亚的皎洁与金色的辉煌。

另一位先生则有不同的译法:

啊城,城,有时我能听到

在低泰晤士的一家酒吧间旁边

一只悦耳的曼多铃的哀鸣

还有里面的叽叽呱呱喧闹不停

那儿渔夫在中午憩息,那儿

殉道堂墙上有着

难以说明的伊沃宁的荣华,白的与黄的。

语言就是这样,比一比才知道高下。如果不是王小波的大力推荐,王先生和查先生(也包括许多翻译家)对现代汉语的贡献就少为人知。五四以后是翻译改变了汉语,造就了现代汉语——今天这样说话恐怕已不是激烈之论了。醉心于传统的雅士们可能会反对这番话,但我想,这些先生们若想让自己的主张得以传播,恐怕也得使用合乎规范的现代汉语。

人们总是把盗火者赋予那些提出开创性的新理论、或从事一种重大实践的人,少有人把这一美称给在风格、语言上做出贡献的人。王道乾、查良铮先生这样的翻译家正是现代汉语文学的盗火者。自觉地走他们的路,使现代文学的新质素和新气度得以薪火相传,则是王小波的意义所在。王小波生前,我有幸多次与他煮酒论文,从未听到他恭维中国作家,简直就像鲁迅先生的一个都不宽恕——顺便说一句,即便是对鲁迅先生,他也未曾表示敬意。对汉语文学传统的疏远之彻底——连反叛也谈不上,因为汉语文学传统似乎和他没有关系。在他生前最后几个小时,他发给远在美国的朋友的电子邮件中说,我辈开始说话,就意味着过去说过的一切和我们都无关系,总之,是个一刀两断的意思。——据我所知,当代小说家没有人敢这么决绝。说不清楚王小波同传统的关系,可能就无法理解他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精神遗产和文学遗产。

我以为,王小波写出了当代最好的汉语。汉语习惯了所谓古典的和谐,也习惯了行文的汪洋恣肆,更习惯载道的激烈,却一直缺乏王小波的透彻和明白。我们处在电视、电脑的时代,不能不承认,如今书面语失去了力量,想把我们从电视前拉回来,缺乏魔力的文字是做不到的。而王小波的文字就充满了这种紧张感:叙述的舒缓和精神上的紧张,抒情与反讽、痛苦与诗意的交替。读他的小说是精神、智力的冒险和享受。他的小说挑战了85新潮以来小说实验与可读性的分野。说句苛刻话,85新潮以来的小说实验证明了小说可以写得多么乏味,不论作者打着什么旗号,就其故弄玄虚而言,则是殊途同归,似乎都是以挑战读者的耐力为己任。但我觉得,好小说家应该同评论家捉迷藏,难为普通读者则不算高明,戏弄评论家是小说家的一大乐趣。这是我读王小波的经验。对普通读者,王小波留下了泼皮、有趣,对评论家而言,我觉得他们首先需要学习理解王小波作品的背景知识。王小波死后书卖得好,有人归之为商业炒作,对此等议论,我颇不以为然,如果没有好作品,纵然死上一百次又有何用?

王小波的小说好看,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他尊重日常经验,如同他的杂文、随笔尊重常识。当然,仅仅做到这点还不能保证写出好小说,但我们凭经验可以知道,许多坏小说却在刻意追求怪诞离奇。公平地说,85新潮以来的实验小说在学习和模仿的路上的确费尽了力气。我们学会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因为中国本来就有装神弄鬼的传统,似乎我们也学会了博尔赫斯的故事迷宫,因为我们本来就恍兮惚兮、梦为蝴蝶。90年代,米兰·昆德拉被小说家们青睐,大家羡慕他的性游戏,媚俗一词也天天挂在嘴上,但没见谁去学昆德拉,道理很简单——昆德拉太难学了,毕竟在小说中议论和思考不是件容易事。小说家可能在道德上糊弄人,也可能在抒情上糊弄人,但说理,这需要更深的素养和扎实的真招式。王小波会通文理,热爱智慧,自己就拥有一个广阔的智性空间,小说写得好看,是因为他把这些溶进了小说。

劳伦斯曾说,巴尔扎克是巨人般的侏儒。巴尔扎克是19世纪的借代,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一杆大旗,写人间喜剧的豪情仍让人钦佩,但是很遗憾,像他那样写下去,只能把读者写得越来越少。20世纪的人性与19世纪相比不会有根本的变化,但是,20世纪的人们经历太复杂,他们不再满足于听故事,这就要求小说要承担更多的使命:要讲述故事,也要思考故事,要叙述,还要抒情,当诗歌走向了语言实验室(也可能是返回了诗人自己),哲学走向纯技术的分析,小说若想继续生存,就得把诗歌和哲学丢掉的东西拣拾起来。王小波经常自称行吟诗人,以罗素为精神导师,大概就是出于这种原因。

借用劳伦斯的话来说,王小波是侏儒般的巨人。负载他的智性空间的是孩子气的语言——我认为这与马克·吐温的影响有关,而不是他到处声称的卡尔维诺和玛格丽特·杜拉斯。他的打闹和顽皮(学者们称之为游戏精神)表现了他智力上的从容(而不是优越感),佯谬和装天真、玩深沉从来都不在一个量级上。佯谬固然是一个风格问题,但我更倾向于从现实层面来理解。如果一个时代的愚者多于智者,那么真正的智者就会用愚者的语言说话——这是伊索的现代解释。伊索清楚自己的时代,也清楚自己的位置,所以佯谬不谬。所以说,伊索和奴隶主多么不一样呀。

王小波理解荒诞,这就使得他的打闹顽皮具有一种厚重的底蕴。他未曾认同现代派文学那种彻底的虚无和荒谬,他只是学会了他们说话的口气,骨子里却认同古典自由主义的价值观。以我的见解,他是一个站在世界前沿的汉语小说家,总有一天,人们会把他的《黄金时代》同他激赏的《情人》、《分成两半的子爵》放在一起。当然,他的小说不证明汉语小说具有世界对话能力——好作家都在老实写作,腾不出手管什么对话不对话,更不用说在哪里对话了。我想,他本人可能喜欢这样的证明:小说与智慧的结盟是可能的,而这正是汉语小说的缺失。对王小波来说,信仰免谈,理性、智慧深入骨髓,渗透在他每一个句子里,他本人也借此完成了自己的智者形象。在汉语背景下,爱智向来是羞答答的,所以中国智者少,圣贤多——如果这样说话,只是一知半解之论。然而理性的清澈、智慧的从容在汉语小说中很少见到。

王小波的小说开拓了汉语小说的智性空间,关于这点,倒是思想界理解在先。思想界理解王小波,多是从他的精神气度而言,往往忽略他的文学,实际上,我认为王小波的杂文、随笔受益于他的文学。尽管如此,至今仍难见到文学界的真正反应。文学界对王小波的轻慢反映了文学界的糊涂,使人由不得轻看文学界,也为后来的文学青年提供了一个不良信息:想写出好作品,不要和文学界发生半点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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